陆浚不禁退了一步,道:“你、你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想打人不成?”
陆启明一本正经地道:“正是。你莫非忘了今天是月中检考么,当然是要与我对打一场才能下去。”
陆浚脸色登时一白,心中大叫不好。他怎么就忘了场合,要是真在这里挨一顿揍那可真是没处说去!他憋了半天,道:“那……我认输。”
陆启明忍笑道:“不可。这是在检考,又不是比武,认输怎么能算?”
哄笑声中,陆浚指着他结巴道:“你你你……我不考了!”
喊完,陆浚身子一扭,不管不顾地拔腿就跑——看模样倒也是真有练过的,至少身轻如燕。
“好,那就考你身法。”陆启明一笑,足尖轻轻一点,眨眼间已再次拦到了陆浚身前。
陆浚大惊,脚步一挪,用尽全力向斜后方急转了个弯,涨红着脸叫道:“我说的是不考!不考了!”
“嗯,你这雷动步第二转的变化倒是会做了。”陆启明认真点评着,身形再一晃,左手轻轻搭上了陆浚肩膀把他拨了一个来回,边道:“继续。”
眼前猛然一阵天旋地转,陆浚在跌倒前勉强找回平衡,慌乱抬头瞥见一个空子,下意识便拼命往那处窜去,恍惚间竟发挥了前所未有的速度,脚下生风,整个人简直要飞了起来——
演武台边界就在眼前!陆浚一阵激动,只觉自己全身气血仿佛都在呼啸,速度隐隐再增一分……
然而下一刻,陆浚脚下一绊,浑身力道瞬时乱作一团,手舞足蹈地向前栽去——
陆启明在他平摔在地面以前单手把他拎了回来,随口道:“只顾速度,下盘不稳。”
陆浚欲哭无泪,惨叫道:“还不是被你绊的!”
“你当然也可以来试着绊我,”陆启明笑道,“只要成了,算你过关。”
陆浚把牙咬的咯嘣响,但也终于认识到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都没用的处境,只能努力找回些理智,认命地主动冲过去与陆启明过招。
“这才对。”陆启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转着身位,一一列举着陆浚的破绽。
陆启明并没有额外对陆浚苛刻;但因了陆浚自己心浮气躁,一时生着气,一时又忍不住听陆启明的讲,一时想着上一招自己本能做更好,一时又想着下一招左还是右,脑子里直乱成了一锅浆糊,只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这般漫长过。
良久,直到对面陆启明忽然停下来,陆浚还是晕乎的。
陆启明看着他笑了笑,道:“过了。”
陆浚道:“啊?”
陆启明含笑道:“身法比以前有突破,看出你有用心练过,这次算你过关。”
“真……”陆浚下意识想高兴,终于在差点表露出来以前堪堪忍住,绷着脸哼了一声,扭头大跨步走了。
陆启明不以为杵,只淡淡一笑,很快扬声道:“下一位……”
众人的注意力便也很快从陆浚身上移开,专心听着陆启明接下来的讲解。陆浚见这次竟没有人笑他,侥幸中又有些失落,在台下徘徊片刻便一个人走了。大多数人没有再看。
此后再无波澜。只有陆子祺上台时演练剑法,对兄长撒娇说希望他站在一边仅口头作点评,陆启明最终无奈允了;看到这一幕的旁人并没有觉出异样。这日检考便在如此平缓而认真的氛围中按部就班进行着。
未时过半的时候结束,早已过了午后了。
陆启明中途没有休息,神色间也从未有过一丝不耐,但到得此时,人人皆看得出他已经十分疲惫了。下方年轻人中有几位自认占他时间久的,对视间皆面露内疚之色。他们知道是什么原因。
世事惯于得失参半。
或是上天亦有嫉妒之心,赋予一人举世无双的武道资质,却又要夺取他的健康作为偿还。当年那个婴儿刚诞生时,甚至有医师担忧他很难活得下去;如今十数年过去,虽不至于再有性命之忧,但他的体质仍远远弱于常人。听说他近几年也在兼修医道,但更细节之处便少有人知晓了。
演武台上的少年仍带着微微的笑意,一如往常,令旁人无法看到他身上有过的任何艰难。他温和地说着,“……今日便到此了。之后一段时间我不在家族,便提前祝诸位族比准备一切顺利。”
众人连忙起身道谢,纷纷道:“先生今日辛苦了。”
陆启明还礼,转身向台下走去。
“等等。”
人尚未到,声音已至。
众人齐齐望过去,见是一位中年男子大步走来,一路目不斜视,直到演武台下站定。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华服少年,神情有些躲闪,正是方才提前离场的陆浚;而那中年男子,则又是他的父亲陆庆了。
许多人心里便暗暗嘁了一声,知道这多半就是找事来了。只碍于陆氏族规,他们才不便将心里的鄙夷直接显露出来。
陆庆目光盯着台上的少年,笑眯眯地道:“启明啊,方才看你在上面讲得起劲,我这边也有些心痒,不如咱们叔侄二人索性便就着这场地切磋一二,也好让我瞧瞧你的长进?”
听到这话,众人脸上皆迸现怒意。身为长辈却在明知陆启明身体的情况下,刻意挑了这个时机,当真是不要脸面了吗?
陆庆料定陆启明定要推辞,原已想好了一连串挤兑的话等着说;然而一抬眼他却看见少年正立于高台上静静俯视着他,神色平淡——那个瞬间陆庆竟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凛然之气,之后的话竟就这么忘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陆庆顿时恼羞成怒,但还未等他开口,便见高处陆启明扬眉一笑,洒袖道:“那族叔就请吧。”
陆庆一怔,反而有些犹疑。顿了顿,他自顾自颔首道:“看来启明你还是懂得的。你我二人修为相当,正好能试出真本事。”
陆启明随意笑笑,没有说话。
陆庆缓步走上台与陆启明相对而立,气沉如山。
陆启明挑眉,问:“开始?”
陆庆缓缓点头,哪知他这头还未点到底,便见前方陆启明竟突然之间消失了!
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演武台上却好像蓦然升起了一幕缥缈云雾;清风无声拂过,少年再现身时已在极近处与陆庆贴面而站,一记手刀稳稳停留在他的颈侧。
云山万重,寸心千里——这赫然是云寸步!他竟已练到了如此境界。
直到这时,陆庆双眼之中才后知后觉地浮出骇然之色,心里不免对自己儿子生出了几分埋怨——陆浚对陆启明速度的形容,未免也与真实偏差太过。
但只是速度而已。陆庆冷冷道:“启明,这是正式比武,你偷袭不合适吧?”台下嘘声响起,陆庆权当没听见。
陆启明一笑,便索性慢慢踱步回到原先位置,问:“族叔,那你现在可站稳了?”
陆庆脸皮一红,闷不做声地抬掌向少年攻去。
掌势如虎扑面而至;陆启明平静抬手,只见他二指相并如剑,刹那间竟显出灵玉般的莹润光泽来!他的出手轻盈得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烟火,而那蕴含的力道却凝练到了极致,起手间隐约带着一缕山岳之真意。
认出这门武诀的瞬间陆庆瞳孔骤然一缩,想使出全身力气向侧旁躲去却已来不及;他感到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大力道沿着右臂猛然冲来、霎时传遍全身骨骼——根本不容许他做任何应对,视线中景象混乱倒转,陆庆只觉自己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腾空抛起,失去平衡地跌出演武台之外。
一招!
当陆庆狼狈翻身而起,看到的已是少年扬长而去的背影。
“承让了,族叔。”
那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却令陆庆的怒火腾地涨起来,两束森然目光不停地四处扫视着。周围众年轻人暗暗对视,各自绷着脸强忍笑意告退而去。陆浚低着头过来扶他,没什么力气地道:“爹……”
陆庆拍了拍儿子的手,低声冷笑道:“放心,他得意不了多久了……我知道。”
陆浚没有说话。他抬头望了那少年的背影一眼,又默默收回目光,道:“爹,走吧。”
……
……
陆启明独自沿着来时的石径回去。
林木摇曳,一束束光线透过枝叶缝隙照下来,浅浅的阴影落在少年安静的脸容,愈发显得柔和。
人声渐留在身后。
少年步子悄然放缓。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微显急促,眉宇间隐约流露出痛楚之色。
“哥!”
鹅黄衣衫的少女从后边追来。
少年脚步顿住,转身面向她时已神色如常。
少女直直地盯了他一会儿,终于舒了口气,重新绽开笑颜。
兄妹二人一路说笑着走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