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有一大河,名作“天目”。
河水西自苍茫雪域而始,经昆阴山脉乘势而下,直至东海而平,浩浩荡荡贯穿了整个盛国之辽阔境土。若由高空向下俯瞰,可见天目河盘踞如龙,正将一座庞大城池拱卫其间。那城中楼阁屋宇绵延恍若无尽,气势雄浑如山海,正是方圆数千里内至为繁华的所在。城门上书两个大字——广扬。
广扬城位处国腹重地,本是盛朝官府正式敕封的城池,然而世人却只知“陆城”,不知“ 广扬”之名。就连日日夜夜穿行于城门之下的平常百姓,也从来只会以陆城之人自称。
一朝官府在此形同虚设,皇室尊严淡薄如纸;而这一切,皆是因了城东那座府邸的主人——
历千年而鼎盛依旧的武修大族,陆氏。
……
初春,万物回暖。
飞鸟展翅于天地之间,穿过雪白云层向下俯冲,无意间掠过高门上那一个苍劲有力的“陆”字,又绕过雕梁画栋无数,它终于栖落于府中一处静湖,垂颈啜饮湖水。
风中飘散着淡淡的药香;一位月白衣衫的年轻公子走来了。
看他眉眼还仍是个十五六年纪的少年郎,周身却已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气度,沉静而出尘,引人见之不凡。
当下四周无人,少年神态悠然地缓步沿石径走着,独享着这份清晨间的宁静。
湖水边栖息的雪羽雀被脚步声惊起,却在懵懂中受了某种舒适气息的吸引,振翅徘徊在少年身边,久久不愿离去。而少年则好像对此已习以为常,只微微一笑,无意动手驱赶。
一路走过,前方一处开阔的场地徐徐展现在眼前。这是陆府内院的其中一处演武场。
此时场中已聚了数十余宗族的年轻人,皆一身盘领窄袖的武服,干净利落。相熟者三两聚在一起语笑交谈,相互说着近些日的武学所得,但大多数人脸上却都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忐忑——只因今日又是月中了。
这是族里的规矩。
每至月中月末,年轻一代的所有人——除了出府历练或正在闭关的——都必须聚在演武场接受教习先生的检考。正是格外看重颜面的年纪,于是,尽管现在此处的已算是同代中最为聪敏的一批,事到临头仍难免患得患失。此刻这些年轻人们便是在趁教习先生还未现身的时候、努力强颜欢笑一番,试图忽略周围无所不在的压抑气氛。
然而,当那月白轻衫的少年渐渐走近,演武场中却又不自觉地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注在他身上。片刻后,几乎是所有人都挂起笑容主动迎了过去,纷纷与少年行礼问好。
有恭恭敬敬称呼“少爷”的,那是寥寥几个秦府外院的年轻人;相对年幼又腼腆的内院子弟则多称呼“族兄”;曾说过几句话的就喊得更亲近了些,“堂兄堂弟”的都有;再有些地位更高又关系熟稔的,此时便来到近前热闹着喊少年的名字,“启明”。
名唤陆启明的少年笑着一一回礼。
氛围和融之中又稍显得拘谨。也无怪众人如此;就算知道少年一直是很好相处的性子,但无奈他名声太盛,又长年累月不在府中,偶尔见到了仍是难免有些距离感。
寒暄之中,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开口:“族兄,今日的教习先生……”
——一听是这个问题,周围登时静了几分,不少年轻人悄然支起耳朵,心里默默期待着某个回答;然而连那问题都没来及念完,就被一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黄衫少女打断了——
“哥!快看我在这儿呢!”
少女虽嘴上好像是在说着自己的位置,实则她这“位置”却一直在变;也就一句话功夫,少女竟已施展着身法迅速切过了三个挡道的身影,毫不客气地挤开人群,得意洋洋地大笑着扑到了少年怀里——这是个好位置,但少女知道没人敢与她抢。
事实也是如此。
此少女名陆子祺,陆启明之堂妹是也。虽说整个府中自称陆启明堂妹的小姑娘足足有不下十个,但眼前这一个却是最真的——她与陆启明有同一位祖父,当今陆氏家主陆行之。于是为表独一无二,无论人前人后,陆子祺大小姐绝不称呼什么堂兄,务必要把陆启明当成亲哥哥来喊才成。
陆启明被从天而降的娇俏少女撞得险些踩到后面人的脚,一身高不可攀的缥缈仙气荡然无存。他倒是有心想把她姿势摆正,毕竟这姑娘年龄也不算小孩子了,但一看着她林中小鹿一样晶亮的眼睛,便又有些不忍心。陆启明只好叹了口气,附在她耳畔悄声道:“打个商量,今天还是让我多留点儿严肃感吧?”
陆子祺嘿嘿一笑,也小声与他咬耳朵:“我就知道这次又是……”
一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陆启明就这样被少女抱着胳膊拖到了一旁,虽然都对那个没能问完的问题心痒难耐,但人家兄妹摆明了要说自家话,他们又怎么好去打扰,只好都一个个散去了。
所幸他们想要知道的答案也并不遥远,毕竟——
辰时到了。
往常那位古板严厉的教习先生迟迟不见踪影,只有一袭月白衣衫的清秀少年悠悠走上演武台。
下方的许多双眼睛不约而同地亮了起来,直直望着少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陆启明面对他们点了点头,开口道:“没错,今日是我。”
总算听到了这句!
一众年轻人再忍不住脸上的雀跃笑意,齐齐欢呼起来,数十人简直嚷出了数百人的气势。场中气氛霎时活跃起来,再不见一丝之前的僵硬。
“小声。”陆启明手掌下压以示安静,好笑道:“一个检考也能这么开心,先生们又要怀疑我放水了。”
年轻人们纷纷闭上嘴点着头表明态度。他们也都知道这事儿——从前有一次就是因为陆启明负责检考,大伙儿太兴奋了以至于气氛不对头,就被某些老学究误认为是陆启明对他们太过放任,最后连累得陆启明被单独叫去多听了好一番说教。
不过,虽然声音是弱下来了,表情却仍是瞒不住的。便有人笑道:“这下该要称呼‘先生’了。”众人皆点头称是。
陆启明轻轻一笑,道:“那我们就现在开始了,完成后大家也好尽早休息。阿睿,还从你来。”
四周迅速安静下来。
被点了名的是个蓝衣少年。他连忙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地来到了演武台上。看得出他仍有些紧张,但已比知道陆启明检考以前好了许多。阿睿站定,对陆启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一板一眼地念道:“弟子这次练的是清风剑法前七式,请先生指教。”
陆启明手持木剑倒悬,低头还了半礼,微笑与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睿深吸一口气,静心蕴意,依照自己平日练习的那般送剑上前,当先对陆启明攻去。
陆启明轻赞一声“好”,便凭手中木剑与他喂招。每遇着重之处便出言提点,言辞简单直白,但往往能鞭辟入里。
湛蓝的晴空之下,演武场极为安静,唯有少年清越的声音时而响起,再被在座的每一位陆氏子弟认真听入心中。这样的场景——无论从前已经见过多少次——但只要再次出现在眼前,他们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惊叹。
原本都是同龄人,但陆启明对武学的领悟却已经胜过家族里的许多长老了。就像此刻陆启明游刃有余地指点阿睿剑法,而他本人主修的却是刀道而非剑道;可即便不是最擅长的东西,他也总能比所谓那些擅长之人胜出许多。任何功法武诀他只需看上一遍便能融会贯通,仿佛生而知之者,实在令人不得不服。
——这便是陆启明年纪轻轻、却有资格作为教习站在那里的原因。
朝阳东升,地上光影渐窄,台上的年轻人也过了一个又一个,但整座演武场中人的总数却毫不见少。即便是已经通过了检考的亦不愿提前离去,而是安静在一旁席地而坐,继续听陆启明讲旁人的。
时间就这样平稳过去。
又一人行礼下场;人们听到陆启明念出了下一个名字,“陆浚”。
——瞬间,人群注意集中。
要知道,再完美的人也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就算族中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对陆启明敬佩仰慕,也总有人非要相反。比如这个陆浚。
众人视线或明或暗地盯着那个别别扭扭走上台去的华服少年,窃语纷纷。
陆浚也算是府里比较出名的人物,可惜出的不是好名。他是大长老膝下最年幼的嫡孙,一贯被娇惯坏了,又不知从何处学来了一身仗势欺人的纨绔习性。坏事做的次数多了难免被人撞见,连甚少露面的陆启明都遇上过好些次。
在陆启明来说,既然遇上自要及时出手制止——这任谁听了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偏偏陆浚自己不这么认为,从此便恼上了陆启明,就算他打不过也不敢骂,也总要挑尽一切机会阴阳怪气几句,也不知是何苦来哉。
果然,只需看他表情,下面人便知道他这次又要折腾了。
只见这陆浚站到陆启明对面,也不行礼也不说话,光一个劲儿用眼睛直勾勾地瞪他,自以为目光里很有杀气。
陆启明忍了忍笑,若无其事问他道:“你准备了什么?”
陆浚一口气憋不下去了,怒道:“你想的美,我才不需要你来指点我!”
陆启明奇道:“那你这次过来作甚?”
“我……”陆浚一噎。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这次自己没有事先收到消息、没来及告假吧。好不容易从一团乱麻中找出头绪,陆浚大声道:“我是来戳穿你的!”
陆启明一笑,“哦?”
陆浚被他笑得更气了,道:“你今天一定是自作主张!你又不是小周天,马上就该族比了——这么重要的事,族里怎么可能还让你来检考?”
他说着,反倒先说服了自己,那语气俨然已愈发笃定了起来:“说到底你修为也还是在武师境界,根本没有突破到小周天,又怎么能当真的教习?你是故意想让所有人都比你差吧?还逼着人叫你先生,你好意思吗?”
陆浚在上边说着,一旁的陆启明面上还没有什么理会,下面听着的人们却先一步怒了。
“陆浚!你那说的还算人话么?!”
“……居然还想拖我们下水?”
“下来单挑!”——这句最受欢迎,一出声便引了一片应和。
在陆氏,即使有身处高位的长辈,也未必能令所有人敬畏,最重要的终究还是自身的实力。所以这些年轻人们闹起来,纵然陆浚有一个担任大长老的祖父,也完全没什么所谓。
又有人便在说:“有谁不知道——若是先生想,他三年前就已经晋入小周天了!现在当然更是随时可以。”
旁边的也点头冷笑,“先生分明是因为进境太快、才需要缓些时间来沉淀感悟,什么时候连这个也能拿出来被人挑刺了?”
群情激愤中没有人注意到,听到这两句的时候,那个最与陆启明亲近的黄衫少女却微微垂下了头,眸中隐约掠过一丝黯然。片刻后她再次仰起脸望着台上平淡笑着的陆启明,勉强按捺下心中的担忧。
另一边,一瞬间就被所有人针对的陆浚不免慌了神。毕竟年龄还小,这种场面他也不知该怎么应对,只好板着脸冷哼一声,扭头便想走。然而他才刚转了个身,便觉眼前一花,月白衣衫的少年笑盈盈地拦在了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