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绥九也支颐来看, 纵然江起故意挡她视线, 她还是看见了这只死猫。
周身通黑, 脖颈处勒变了形。粉舌故意被人拉长, 耷拉在锦衾之上。置这只死猫在此的人, 似乎生怕不能惊着自己。
晏绥九面色阴鸷,略略思索就可得知是谁做的好事!本念及遥清对江起夺回政权有助力, 但她却上赶着送死。
江起看她不语,以为她是受惊了。吩咐宫人将矮榻整个搬了出去。这才唤道:“皇后?”
晏绥九醒神后, 面色温和:“妾无事。”
有事的另有其人而已。
晏绥九向来是个睚眦必报性子,当日宋氏送给她化瘀的药膏, 晏淮清跪在祠堂时, 她又将药膏丢给晏淮清。半分不会让别人好过。
待宫人换来崭新的桌案木椅时, 晏绥九吩咐枚於又重新烹了茶。
江起拿起茶杯, 就闻见清新的茶香。细细品茗便知是洞庭碧螺春。这是他爱喝的茶, 没想到晏绥九竟然记得, 这般想着,江起偷偷去觑面前人, 视线刚从锦衣上抬起,就猝不及防与那人对上。
晏绥九明知故问道:“圣上觉得这茶如何?”
江起放下杯盏道:“一般。”
晏绥九笑道:“这是两江总督特意送去摄政王府, 父亲知妾好茶, 差人送来坤宁宫的。”
江起琢磨着晏绥九话里有话,两江总督得了好茶讨好的是摄政王府,而非他这个帝王。这话里言间的意思,便是在说他这个皇帝形容虚设, 真正握权的人是摄政王。如今她入了宫,晏康越差人往坤宁宫送了茶,是在告诉自己,她晏绥九背后有摄政王这个靠山,在禁城话语权比自己来的更重。
他侧过头,视线别过去,方才还喜悦的心逐渐淡了下来,紧紧盯着手中茶盏道:“摄政王丰功伟绩、劳苦功高,两江总督是个明事理的,就算强洗了茶园,也要将好茶送来。”
晏绥九听着他的话,虽然话里裹着嘲讽,面上却并没有多大的嗤弄之意。意外之余,她迅速切入目的,一边把玩白皙手腕上的玉镯,一边观察江起的神色道:“圣上打算如何安置神女?”
江起听了这话,明了晏绥九的用意,眼里带了微弱的笑意,“皇后有何良策?”
晏绥九道:“她到底算定王的生母,久住后宫实在不妥,不如授以一品诰命,在宫外置一方府邸。”
在禁城内,晏绥九执掌凤印掌管后宫,若遥清出了事,她如何也会落个掌管不力的罪名。将遥清放出宫去,且是生是死,与她与晏康越沾不了半点关系。
“前朝有摄政王替朕决策,后宫有皇后替朕决策。是朕之大幸!”江起笑了笑道:“虽说是上天钦选的神女,但一品诰命封号也不能随随便便说封就封的。待她产下定王有了功之后再奉天诰命吧!”
晏绥九皱了皱眉,遥清不是个省心的,今日这只死猫就能看得出,她还是如上一世一般生了夺嫡的心思,如此,便不会安分地待在华阳宫。
只是江起所言也不无道理,还怀着身孕便授以诰命,若让她活到产子的那一日,还不知能再册封个什么。
晏绥九破天荒的决定忍一回遥清,册封大典后再寻个时机敲打敲打,让她收起这不该有的心思。
见晏绥九不说话,江起知她恼怒,但事关全盘计划,他只起身淡淡道:“朕先走了。”
晏绥九起身行礼道:“妾恭送圣上。”
江起却没有走出去的动作,他背对着晏绥九,背脊直挺如青松修竹,胡编乱造道:“皇后肩上的伤不宜熏香,这段时日便不要用香料了。”
晏绥九愣了愣道:“妾遵旨。”
江起这才揪起衣摆,提脚跨了出去。谢玉见江起面色沉郁,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因低着头,没注意江起已经止了步子,竟一头撞了上去。
谢玉赶紧跪下。
江起转身看着谢玉道:“今日有谁去了坤宁宫。”
对于谢玉来说,后宫中哪个宫什么时辰去拜访了哪个宫,他清楚的很。知道后宫小道消息的事本不该让帝王知晓,但江起的话明显是知道谢玉晓得,谢玉不敢隐瞒,忙道:“奴才听闻,今日华阳宫的三位去了坤宁宫拜见。”
江起闻言愣了愣,遥清恬静,李瑜睿智,卫宁单纯。在他心中三人都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遂江起又问:“还有呢?”
谢玉道:“没……没了。”
江起沉吟片刻,他清楚晏绥九睚眦必报的性子,忆起与她的谈话,便猜测晏绥九已经了然凶手是何人了。他对谢玉道:“这段日子让她们三人警醒些,再给遥清带话,莫要再招惹坤宁宫,若再有下回,朕定不轻饶。”
谢玉愣了愣,不清楚江起到底在维护华阳宫还是坤宁宫。只点头应下,“奴才遵旨。”
江起走后,阿诚捏了捏佩刀刀柄道:“阿诚去杀了那人,替小姐讨回来。”
晏绥九道:“华阳宫来了三位,你清楚是到底是谁干的吗?”
阿诚闻言道:“定是为首的神女,只有她一人在屋内转悠。”
晏绥九笑了笑道:“做的这般明显,那她不是赶着送死吗?再者,说不定是三人合谋,亦或者两人合谋另一人蒙在鼓里也未可知。”
阿诚愣了愣。
逗弄完阿诚后,晏绥九才郑重道:“遥清这是有事想告诉我呢。”
阿诚问道:“她想告诉小姐什么?”
晏绥九放下茶盏道:“无非是借刀杀人。”
阿诚听了立马摆出警觉戒备的模样,“她想借谁的刀?又要去杀谁?”
晏绥九瞧着阿诚眼里的真挚,这才愿意与她说下去,“这便无从得知了。我可能是她的刀亦可能是她想要杀的那个人。无论如何,这人留不得。”
阿诚听了又按着佩刀道:“阿诚自请领命。”
晏绥九道:“册封大典在即,莫生了是非出了乱子。”见看阿诚黯淡下来的眸子,晏绥九又添了一句,“华阳宫三人一个都留不得,时机到了,自会让你杀了她们,莫要着急。”
这时枚於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竹雕大漆描金双层食盒,入内后行了礼,便将食盒打开,端出黄釉暗龙圆碗来。甫一打开食盒,扑鼻一股刺鼻难闻的药味。
阿诚上前取出食盒下层的蜜饯,待着晏绥九喝下药后解口中苦涩。
这是晏绥九重生以来每日都要喝的安胎药。前世她花了不少法子,到最后有孕。算是久病成医,重生后自己写了张方子让枚於去抓了药。
蜜饯入口,满嘴甜蜜。晏绥九眯了眯眼对两日后的册封大典期待起来。
…
大梁内里虽然形势尴尬,奸佞入虎环伺,但却也算得上国富民安。
册封大典这日,京城上下百里红妆,禁城外处处张灯结彩,每棵树上都系上了红绸带,风一吹来,在空中欢快的摇曳。禁城内不比宫外欢喜的气氛,宫道上铺着花纹繁复的地毯,地毯两侧端端立着宫人。宫婢在前,内监在后,面上尽是端庄严肃之色。
坤宁宫内,特派了有诰命在身的四位大臣夫人来替晏绥九冠服。枚於与阿诚恭敬地立在一旁,见四位诰命夫人替晏绥九整理好朝服,又将九龙凤冠戴在她头上。
凤冠以金打制,又以湛蓝为漆底,九龙吐珠,明珠下垂着流苏。晏绥九站得端正,丝毫不见流苏摇曳摆动。
皇后之势,浑然天成。
快到吉时,禁城铺就的红毯有人一步一步走来。正、副使是礼部的人担任,谢玉自两人手中接过金册凤印,从中门贯出往坤宁宫而去。
这册封大典极为奢靡,宫灯上尽是红、绿绸缎。谢玉每走一步,便替自家主子心疼起来。当年江起登基大典比不上今日三分,不知到底是皇家的礼部,还是晏家的礼部?
一路想着,便到坤宁宫。
谢玉踏上九阶白玉阶梯,见宫门大开,宫外晏家侍卫间隔而立,地毯尽头是坤宁宫内殿,殿中有一把金漆凤椅,晏绥九拴辫手巾,目光奕奕,正端坐在上。
他走近宫门时,晏绥九也起身,由女官恭导走下右侧石阶。凤履踩上地毯边界,走到门前一段距离,转身站定,面色清冷,端的庄严肃穆。
谢玉余光瞥向晏绥九,见她朝服着身,头戴九龙凤冠,昂首挺胸,就像是经历过这册封大典一般,丝毫挑不出半点毛病。
晏绥九身后站着枚於与阿诚,在他入内时随着众人跪了下来。
送去金册凤印的队伍入了坤宁宫后便分散两边站开。谢玉随着地毯走上前去,陈节于中案,又将金册凤印陈在东面铺着明黄绸缎的案几上。
末了退在一旁,看侍仪女官挨着中案恭请晏绥九受金册凤印。
“就拜位!”
随着女官话音落下,晏绥九走上前去。
“跪!”
一声又落,晏绥九提起朝服下摆,缓缓跪在明黄软簟上。
“宣册!”
礼制正一项一项进行着,谢玉打开册文,不由忆起前夜乾清宫的景象。
江起难得规整地坐在龙案前,案面摆着今日宣读的册文。他手中握着翰林毛笔,皱着眉头道:“谢玉,你说这册封文书到底怎么写才好?”
谢玉道:“奴才这就去传翰林大学士。”
“回来!”江起唤住谢玉道:“翰林大学士多是沈狗的人,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明日暗里辱了皇后,晏老儿一生气不得把朕从龙椅上拉下来?”
谢玉想了想道:“万岁爷只管念,让大学士照写便是。”
江起道:“你这狗奴才,是觉得朕的字拿不出手是吗?”
谢玉跪下去,直喊冤枉,“万岁爷,奴才哪敢有这个意思。”
明明是您说的不知如何下笔!
这般想着,半响不闻江起说话。谢玉悄悄抬头,见江起终于提笔在册文上落一墨后,面上荡出一个满意的笑来,谢玉愣了愣,他从未见过江起这般笑过,纯净透明,不含丝毫杂质,仿若是在做一件让自己开心的事。
可撰写的册文,明明是给晏家那位啊!
尔后又见江起皱起了眉,唇边的笑意散去,谢玉忙不迭便问:“万岁爷?”
江起道:“你起来,看朕这个字,这一撇是不是未落好?”
谢玉起身瞅过去看,江起其实没写过几个字,以往江起兴致高涨时就会练上几个字,皆是龙飞凤舞,实是不能看,他每每还必须违心夸赞。而今,册文上每个字整整齐齐,他的主子竟还嫌没写好?
谢玉仿若得知了一个足以让自己心跳骤停的秘密,江起嫌弃的那个字,正是晏绥九最后一个尾字“九”。感情自家主子,是特意领了翰林院的差事!
谢玉苦着脸道:“万岁爷,已经很好了。”
江起注意力都在册文上,未注意谢玉精彩的表情。他一笔一捺又写了几个字,最后顿住,这才看向谢玉,“你这什么表情?”
谢玉答道:“奴才当心灯不明伤了万岁爷的眼。”说罢,又亮了几盏灯。
江起不疑有他道:“谢玉,你说朕用‘秀毓名门’‘雍和粹纯’两词如何?”
谢玉哭丧道:“回万岁爷,‘秀毓名门’可用,晏家那位与‘雍和粹纯’可挨不着边啊。”
江起思虑片刻道:“说的在理,那朕改为‘端庄淑睿’如何?”
谢玉不挣扎了道:“万岁爷圣明!”
江起睁着眼,屏息又在册文落下“秀毓名门”“端庄淑睿”四字。
谢玉便守着江起写完册文,待他写完看了几遍后,将册文丢在案上道:“拿去给礼部。”
说罢伸了个懒腰,谢玉见了上前替江起捏肩捶背。
江起受用道:“如此劳累之事,朕下次不做了。”
……
“朕之中宫虚悬已久,更无内庭之助。今摄政王嫡女晏绥九,秀毓名门、端庄淑睿、性资敏慧、柔嘉维则,深慰朕心,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为朕元配,正位中宫,钦哉!”
晏绥九安静听着,上一世册文如何撰写她已经记不大清了,却都是冗长官话。这一世她却牢牢记着每句话,听闻“为朕元配,正位中宫”时,仿若又见江起不管不顾追随自己跳入河中的模样。
十二载夫妻,在今生又续前缘,虽然于他来说,只是新婚。
“授册!”
女官从东面的桌案上将金册恭敬地交给皇后,晏绥九双手接过,便见金箔制册书上整齐的字体。这字整整齐齐,虽比不上大家美感,却携着浓厚的情意。
晏绥九忽然便笑了。
“宣宝!”
女官又道。
晏绥九将金册交给女官后又去接凤印,却不知怎么,竟觉得凤印还没有金册来的重。
又将凤印交给女官后,晏绥九终于在自称前加了个“臣”字,她目光如炽,掷地有声道:“臣妾叩谢皇上隆恩。”
语毕,行了六肃三跪三拜礼,这是前世今生第一次行了这般隆重大礼。前世,在她眼中,江起只是个无用的傀儡,何德何能让自己行礼?她至多微微福身算作行礼,有时连福身都作罢。
而今,晏绥九翻涌起对江起的愧疚,她今生拼了性命也会助他拿下政权,夺回玉玺。
待她行完六肃三跪三拜礼后,坤宁宫上下接叩首跪拜,齐声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一片人声轰鸣鼎沸下,晏绥九起身出了坤宁宫。身后跟着女官,跟着谢玉。她踩着地毯上,一步一步往金銮殿去,那里江起在等着她。
她每往前一步,地毯两侧的宫人便跪下叩首,越近金銮殿,鼓声、号声越响越密。
金銮殿下站着百官,站着宫妃。
江起就在金銮殿殿门,数级玉石阶梯之上。日光倾泄,他整个人笼在其中,冠冕上垂掉的流苏随着她走进微微震动,仿佛是替主迎接她的到来。
晏康越与沈复卿站在百官前列,晏绥九对上晏康越的视线,见他微微颔首,竟起了骄傲的神色。
而沈复卿嘴角含着笑,似乎也并未因太师党的人入主中宫而恼怒。
宫妃之中,各人也是举目而望。杖毙宫人事后,有些胆小的不敢来坤宁宫拜见,今日册封大典才算一见“庐山真面目”。
如此恢弘气派的场面,却是一众百态尽出的嘴脸。
遥清也受邀观礼,她冷冷看着晏绥九走进。前日她特意丢了死猫在坤宁宫中,却没等来素来以“聪慧”著称的皇后,反倒等来江起一句话。
想来这皇后浪得虚名,只是个娇滴滴找男人哭诉的主。她今日特意站在最后一排,所有人背对着自己,这后背可不长眼睛。
她未封妃,与其他穿朝服的宫妃不一样。今日特地穿了身宽大的锦袍,她悄悄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来。
一则是团黑色的皮毛。而另一样则是被剥走皮毛的死猫。
李瑜闻见血腥味,扭头一看便见遥清将两物使劲往殿中一抛。
卫宁吓得肝胆俱裂,她捂住自己的嘴,留下一双睁得铜铃般大小的眼,眼中蓄满了泪。
晏绥九正走着,便见面前忽然多出的东西。定睛一看,身形一僵。
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得不少胆小的人惊叫。一时竟高过锣鼓声。
江起将晏绥九的异样尽收眼底,他几步跨下阶梯。就算知晓若让晏老儿知道自己对晏绥九的心意并不是件好事,却仍旧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
晏绥九本就怕猫,寻常人见了这被剥了皮的死猫也要惊上一跳,何况她呢?
晏绥九心神稳住后,冷冷瞥向宫妃的队列。那些惊叫的人见了她的目光,便自知失态,皆生生噎下惨叫,噤声不语。
再看江起快到自己面前,她昂首一脚踩在猫的皮毛上。
江起伸出手去,晏绥九一手搭在他手上。
像是未发生这一幕般,两人携手走上一级级阶梯,最终到金銮殿殿门口站定。
登高望远,眼前是文武百官,是恢弘宫宇,是高巅下的蝼蚁苍生。
“臣祝皇上、皇后龙凤呈祥、千秋万代!”沈复卿依旧挂着笑,纵然是如此端重的场合,两党的纷争仍旧少不了,“摄政王,皇后是你王府嫡女,你不说上两句?”
晏康越冷冷看着沈复卿,前日宋欣来报,墨门镖局背后之人并非是沈复卿,而是晏绥九。他向来欣赏人才,这么多年倒是小看了她。今日有她入主中宫,大梁改朝换代指日可待!
“皇上、皇后佳偶天成,臣祝皇上、皇后圣体康泰、愿世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