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的。四哥说的对。”这时,旁边的陈顺子终于将馄饨吃完,放下碗筷,“在这下关地面上,天大地大,国府的规矩最大。国府这规矩,也没写明。但多年来大家摸也摸出来了——就是凡事不能做得太过火,谁要是过线了,让国府面上难看,那就肯定不长久。”
“是,是。陈队长说得是。天大地大,不如国府的规矩大。”谢宇钲嘴上应付着,心里却越来越焦灼。
这陈队长,也太八婆了吧。莫非这时代的警察们,都闲得这么蛋疼么?
他不由得看了看表,已是七点四十分了。
综合目前的种种消息来看,昨儿那帮窃贼,是在下午三四点钟进的屋,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了。由于翻箱倒柜撬地板的声音实在太响,当时左边邻居还不满地嚷了两句,据那邻居回忆,当时已经快五点钟了。只听这边屋里又闹腾了一会儿,才慢慢停息了。
那些窃贼们,是在五点钟左右,终于完全得手,然后从容地离开。
这也符合卢清的判断——墙角被摔碎的热水瓶的水溅得满地都是,他到家时,还用手摸了摸,发现还有些儿温。
南京城那么大,整个下关龙蛇混杂。现在,问题的关键,实际上只系在那张恒通银行的存单上。
他已经打听过了,这时候的银行,上班时间也跟后世一样,朝九晚五。
昨儿,那些窃贼们肯定没有时间拿那张存单去取款。
现在,虽然时间也还早,但要是眼前的侯四,迟迟都没有能见真章的手段,那自己可得抓紧时间,到恒通银行去报失。刚来南京他就打听过了,这南京城只有一个恒通银行,并且就设立在下关……
这时,见了谢宇钲手上的腕表,一身黑皮的陈顺子眼里满是羡慕之色,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这只腕表上来,就听他又是埋怨,又是关切地道:“咳,谢老板,不是我说你。财不露白你都不晓得么?这街面上什么人没有呀?可不能随便掀袖子看时间。难怪,能丢这么大一笔钱!服了你啰。随身带着几千块,你江西老家,那得有多大的财势呀?”
财不露白?谢宇钲心里霍地一惊,心想,自己可够低调够藏拙的了,平时出门身上从不超过两块钱,腕上的手表在这时候虽是稀奇物,但也就今儿心情紧张,才掀衣袖看了下。
对呀,财不露白!那帮窃贼们,究竟是怎么找上门的呢?
来到南京后,谢宇钲的确给卢清卢婷添置了两套深秋穿的新衣服,此外也没大手大脚花钱呀?怎么就让贼子给盯上了呢?
“是,是。陈队长,我们这下关,有没有恒通银行呀?”谢宇钲打断了陈队长的唠嗑。
“有,怎么没有?你回头看看,看看对面的是什么?”
谢宇钲闻言,连忙惊喜地转身扭头,向街对面看去。
只见对面是一座门脸儿厚重的石基座建筑,高大而宏伟,一对石狮子静静地伏在门两边儿,一动也不动。
大门两边,各挂着两块木牌,右边一块上面写着:“恒通银行”四个大字,左边那块上面写着:“恒通银行金陵支行”八个相对小一些的大字。
现在,时间接近早八点钟,深秋清晨的下关街道上,早已人来人往,车马匆匆,热闹非凡。但是,对面的宏伟建筑却仍是一副冷冰冰高不可攀的嘴脸儿,冷漠而高傲地俯视着在脚下辛劳忙碌的众生。
以前,谢宇钲也曾从这大邮局楼下的街道经过几次,但却从来没注意到这邮局对面,居然就是恒通银行。
他的目光左右一扫,这才惊觉,侯四带来的这些弟兄们,貌似稀稀落落地坐在桌前吃东西,可这附近一段街道远远近近,可全都落在众人视线里,连偶尔经过街道的一条狗,一只猫都逃不脱监视。
谢宇钲转头看向侯四,难掩心头喜悦:“四、四哥,原来你早安排好了?”
“怎么样,这老李头摊子上的早点,味道还不错罢?”肥头大耳的侯四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啊?四哥你说,说这、这早点呀?那可没话说,必须滴。全下关,哦,不,全南京再没有更好的了!”谢宇钲瞥了瞥旁边正忙碌着的老李头夫妇,由衷地夸道。
他感到这个时代的南京街头,已经开始跟后世的印象重叠起来。
“……谢老板可是实诚人哪,你这话,我侯四信了!”侯四说着,和那陈队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好一会儿,他才停下来,环顾着周围的兄弟,老神在在地说:“谢老板,这些都是靠得住的好兄弟,大清早的,谁没事陪你来这街上嗑冷风呀?”
他的手指点到陈队长身上,“陈顺子陈队长,是我老四的发小,自小肝胆相照。我侯四……在街面上行走,一靠街坊乡邻和好弟兄们帮衬,二靠国府庇护。”
“国府庇护?”谢宇钲见侯四的神情不像说笑,心里不禁奇怪。暗想,难道这侯四,竟然跟国府都有关系?
“对呀,要不是国府迁都金陵,那这下关街面上的龙争虎斗,跟上海滩十里洋场也没什么两样,人家外来户,过江龙,来到这儿,大可猛打猛冲,耍尽手段。可我们坐地虎能行么?不行!左右都是街坊邻居。”
这当儿,凉薄的阳光已经从城市的天际线上显露,远远近近的街道也鲜明起来,拂过廊外的风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俗话说,不是猛龙不过江,要是没有我们这些坐地虎,那些过江龙们,能在大白天把人生生吞了下肚!谢老板,你说,我感谢国府,有错么?”侯四继续笑道。
这还没完,末了侯四又来了一句:“眼下这些江北佬,就是这样一条过江龙!但只要它做得过了火,我这坐地虎绝不答应!”
在这样的年月这样的情形之下碰上这样一位讲规矩的青皮头儿谢宇钲已经不可遏止地开始懵逼整个人都在民国二十四年深秋下关大马路上的冷风中彻底凌乱了。
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