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发现了君子的局限性,是他去了西土城拆富户的门,正好撞到了一件事。
这家富户的门房,在殴打一个稳婆,稳婆就是接生婆,帮助产妇顺利分娩。
而这名稳婆被打的时候,一直没有还手,门房将其一脚踹翻在地,又狠狠地踢了几脚,直到对方打够了,稳婆才踉踉跄跄的离开。
熊廷弼来的略有些晚,赶到的时候,门房已经收手了,熊廷弼立刻上前,拦住了稳婆简单的询问了几句。
熊廷弼一身铁浑甲的打扮,吓住了稳婆,再加上熊廷弼身后的缇骑,吓得稳婆站都有点站不稳了。
“为何不还手?”熊廷弼疑惑的问道。
“你这后生说话好生奇怪,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还的了手?当他们家就一个门房不成?我若是还手,就不是门房一个打我了,那些个家丁也会冲出来。”稳婆得知了熊廷弼是过问刚才挨打的事儿,而不是要抓他,擦了擦鼻子的血。
熊廷弼面色不忍的说道:“你可以报官去,都流血了。”
稳婆跺了跺脚,倒没有受伤,叹了口气说道:“报官?谁不知道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若是去报官,就得去找诉棍写诉状,这诉棍要多少银子?我要告官,那要给青天大老爷多少钱?诉棍、大老爷还不见的向着我,这告来告去,我这有理变成没理了,哪里是我冤,分明是老爷冤。”
“我…”熊廷弼无言以对,他是文武双全,他在元辅门下做小徒弟,做陛下的小师弟,在草原做英雄,做着做着,本身已经成为了肉食者的一份子,现在说话,被一个稳婆给堵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能言善辩?在残酷的事实面前,毫无用处。
“胡老爷一直没有儿子,有三个闺女,这就偷偷纳了妾,这好不容易有了,我前段时间来看,就跟胡老爷说是死胎,郎中也说是死胎,胡老爷想儿子想疯了,死胎也要生,这不,临到了,果不其然,我这被打一顿,也就是让老爷泄泄火吧。”
“就盼着老爷啊,能把工钱给我。”稳婆捶了捶背,看熊廷弼不再询问,就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稳婆这次被打,是来讨钱的,那小妾生了死胎都半个月了,这次上门讨要工钱,没成想被打一顿。
熊廷弼就站在胡家的门前,站了片刻,才想明白了人不能只当君子,人是矛盾的,该小人的时候,就得用些小人手段。
虚假的完美犯罪:精心谋划制造意外隐瞒事情的真相,让查办之人无从下手,这种完美犯罪基本是不存在的,因为缇骑衙门督办的李三虎刺杀王崇古案,王次辅弟弟王崇义替次辅死了,这个案子,几乎没有线索,但缇骑还是凭借着对李三虎进行人生侧写,找到了犯案的全过程。
真正的完美犯罪:所有人都知道真相,但没有人敢说出来,所有人都很清楚所行所为非正义,但就是会有人可以肆无忌惮的去做。
熊廷弼转过身来,看着胡家的两头石狮子,开口说道:“缇骑听令,待会儿拆门的时候,把看到的人,统统按在地上揍一顿,出了事,殿下兜着!”
他熊廷弼有个身份是潞王府的护卫,在没有考取功名之前,他都会是这个身份,八月份才秋闱,熊廷弼还能胡闹很久,他决定暂不回草原了,打算在京师,跟着潞王殿下,好好的做一段时间的恶人。
“得令!”缇骑们早就忍不住了,等到熊廷弼下令后,所有人都齐声喊道。
胡府看这帮人来势汹汹再一看是缇骑,立刻就吓的腿软,昨天没交摆流水席的罚款,缇骑找上门来了!
缇骑再次放弃了破门器,选择了翻墙进入了胡府打开了家门,缇骑涌了进去,见了人不由分说就要打,当然妇孺不算,大明律族诛,是十五岁以下不杀,改流放,打人自然不打老人、女人和孩子,而是揪着护院、门房、家丁、壮丁们狠揍。
打完了人,就把所有能看到的能称得上是门的东西,全都给拆了下来,将一张催缴票,扔在了胡家家主的身上,扬长而去。
等到熊廷弼赶到第二家的时候,这老谢家十分干脆,把银子准备好了,好话说尽,说昨天没找到马车,西土城要交罚款的富户太多,都把马车借光了,他这些马车还是从北城赁到的。
熊廷弼看在对方态度良好的份上,没有选择打人,但还是把所有能称得上是门的东西,全都给拆走了。
“殿下,我把老胡家的人给打了。”熊廷弼回禀的时候,一五一十的把自己见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朱翊镠一听就不满意了,立刻高声说道:“你就把他们打一顿就完了?就结束了?亏先生、皇兄言传身家、身体力行的教你,京营的向心力是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你救了吗?你打他们这些畜生一顿就完事了?走,跟孤去,怎么也要让他们家过一遍牢狱之灾!”
“你呀你,陛下说得对,你有的时候就是过于周正了,太守规矩,我跟你去!”
朱翊镠和熊廷弼从小打到大,朱翊镠很了解熊大的性格,熊大守规矩,做不出更多的混账事儿,而且身份上,熊廷弼连个功名都没有,也做不了更多的事儿。
但朱翊镠不是,朱翊镠带着人耀武扬威的奔着西土城去了,把胡家上下,全都给抓了起来,因为事主都不追究,而且事主稳婆追究可能惹出更多的祸来,所以朱翊镠给的理由是:罚款交的慢,爷不高兴,抓起来关一阵,啥时候想起来了,啥时候放。
主打一个自由。
爷不高兴,就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老胡家仗着自己是势要豪右欺负稳婆,朱翊镠就仗着自己是王爷,欺负这遮奢户!
午门外的一个巨大刑场正在拔地而起,这就是朱翊镠搭建的公审刑场,在这个稳婆的案子里,朱翊镠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胡闹,对于推进大明万历维新,不是没有任何意义。
朱翊镠站在公审刑场前,忽然对身边的熊廷弼开口说道:“熊大啊,你知道吗?先生的新政,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罢了,从杨博开始游说先生,劝先生楚晋合流的时候,先生就已经非常清楚了,新政,必然失败,无论他能留下多少的东西,都是如此。”
“逃脱不了历代维新变法的结果。”
在熊廷弼心里,先生就是无所不能的人,朱翊镠这个说辞,让熊廷弼略微有些不满,他摇头说道:“先生亲自对殿下言及此事?莫不是又在逗弄我。”
“诶,这可是先生亲自说的,不是逗弄。”朱翊镠站得笔直,面色严肃的说道:“万历五年先生的父亲不幸逝世,湖广巡按御史想为先生修建一座亭子,名叫三诏亭,将皇兄留先生的奏疏刻在上面,先生不许。”
“先生在信中,告诉湖广巡按御史说:盛衰荣瘁,理之常也。时异势殊,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这意思是:盛衰兴废是世间常理,时移势易,山河易改,这沧海桑田,山岭会变成峡谷,高台会倒塌,再深的池沼,也会被变成平地。”
“先生是很清楚以考成法为新政的第一政令,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虽吾宅第,且不能守。”
“为什么我会说,万历初年的新政就只是先生给自己一生一个交待呢?因为对先生而言,不过是欲报君恩,岂恤人言、不过是机穽满前,众镞攒体、不过是破家沉族以以徇公家之务,不过是知我罪我,在所不计而已。”
“先生知道,他在的时候还好,他要是不在了,就是家门不保,就是众簇攒体、是破家沉族。”
熊廷弼眉头紧蹙的说道:“我从未听先生说过。”
朱翊镠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当然没听过,这都是先生写给各地巡抚、巡按御史的信,那时候,每一封信都会送到御书房去,我跟着皇兄都看了这些信,能感受到先生字里行间的绝望。”
“你知道,当时先生为何绝望吗?”
“不知。”熊廷弼听闻是特殊渠道搞到的特殊信息来源,立刻就信了,朱翊镠这个人也很简单,逗你玩的时候,会说的很清楚,如此严肃的话,显然是有出处。
朱翊镠再次长叹一声说道:“先生绝望是因为先生找不到一股力量,让天地变色的力量,大明老了,两百多岁了,整个大明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中,积累了太多太多的沉疴旧弊,只有能让天地变色的力量,才能让大明幽而复明。”
“先生找不到,这不是君圣臣贤就能解决的,你明白吗?或者更加确切的说,这不是道德、意志或者诸如此类的形而上的东西能够解决的,缺乏物质的力量,新政守不住,他的家门也守不住。”
“后来,在皇兄的不断逼问之下,矛盾说横空出世,这个时候,一股微弱的,如同烛火一样的力量,出现在了先生的面前,而现在那股力量,同样就在你的眼前,你知道是什么吗?”
朱翊镠站在公审的刑堂前,面色极为复杂,他以前一直看不懂皇帝和元辅在搞些什么,现在他成了监国,处理天下庶务的一瞬间,朱翊镠懂了,他甚至亲自将这股微弱的、如同烛火的力量加强了。
“不知。”熊廷弼十分惊骇的看着面前这个潞王,平素里对政事漠不关心的潞王,在论政的时候,也是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和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朱翊镠完全不同。
站得高,见得多,自然有所领悟。
朱翊镠没有继续卖关子,低声说道:“这股力量啊,那就是万方黎民,大明曾经拥有过的,后来失去的,现在在寻找,希望重新拥有的力量,万方黎民,天下庶民。”
公审,是朱翊镠胡闹的产物,他就是想让那些个贱儒们狠狠地丢脸,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自杀都要死全家,这完全是孩子气的胡闹。
但在这一刻朱翊镠忽然发现,他胡闹了那么多的事儿,都没有公审这么一件事有意义,因为午门外的刑堂公审,最起码告诉了顺天府的百姓,律法究竟是何物,知道正义、公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存在。
在公审出现之前,律法是诉棍的玩具,而审判是主政官的人治,其裁决完全取决于主政之官的心意。
大明律,规定的再严密,但对于百姓而言,律法,根本就不存在,因为终其一生,甚至都不会跟律法打任何的交道,也不会知道那些种类繁多的条款。
就像稳婆,是决计不可能去状告胡老爷,因为最后只会得到一个胡老爷冤枉,稳婆不冤的结果。
律法,是统治者的统治工具之一。
这就是朱翊镠从稳婆挨打这件事看到的,天子脚下,京师首善之地,尚且如此,天下又会是何等的样子?
“万历五年先生移居西山宜城伯府为父亲守孝,那之后,先生就再无此绝望之言了。”朱翊镠负手而立,看着午门刑堂,满是笑容的说道:“先生总是说爷爷,说嘉靖二十一年之后,爷爷就躲在西苑里不肯出来了,说爷爷克终之难,说爷爷是个混账,昏君,放任天下凋敝而不作为,一心玄修,在斗争中,由失望到了绝望。”
“可他呢,何尝不是如此呢?在万历五年之前,不也一样的绝望吗?那时候,他和爷爷,又有何区别呢?连自己推行的新政,都不认为可以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