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儿了?”阎士选惊讶无比的问道。
“小事,有艘船翻了,快速帆船无法顺利交工了。”申时行面色虽然平静,但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把阎士选踹到刑场上去过一遍刑。
松江造船厂出事了,出了点小事,今年本该完成的七艘快速帆船,无法顺利完成了,因为从安南、暹罗等地运送的一批柚木,在路上翻船了,无法顺利抵达。
快速帆船的甲板都是用的柚木,最为硬实,如果用更次一等的橡木,可以如期交差,但是以次充好,申时行不想进步了才这么干。
柚木是一种十分珍贵和稀少的木材,大明没有柚木,所有的柚木都依赖海贸。
这意味着,本来的功劳成为了罪过,意味着今年官降三级的处罚还会伴随着申时行过年,意味着申时行还要被人笑话一年!
就差一点点柚木,差一百方的柚木,他申时行就能官复原职了,不说升官,至少不会以五品官巡抚松江、浙江两地。
申时行那个气啊!他看着阎士选,这个家伙,确实有点东西。
“船翻了,跟我没什么关系啊。”阎士选小声的说道:“君子怎么可以迁怒他人呢?”
“这条船本该停靠双屿港,因为浙江乱了起来,这条船只能直接去松江府了。”申时行有些无奈的说道:“这一绕行,就遇到了诡浪,唉。”
跟阎士选有关系吗?看起来没有关系,看起来又有关系。
“啊,这,我…”阎士选也说不出来什么,只好沉默,这根本就是申时行时运不济,和他阎士选有什么关系,子不语怪力乱神!
申时行还有很多事儿要做,他没有办法去松江府处理此事。
松江远洋商行的商总孙克弘,得知了这一情况后,送去了一百方的柚木料,解决了申时行的燃眉之急,这是松江远洋商行压箱底的柚木。
保证了快速帆船的生产,就无法保证画舫的生产了,画舫的甲板被替代为了橡木。
反正这些个势要豪右在船上享受的时候,也不会注意到脚下的甲板是什么材质,而且大部分的势要豪右压根分不清柚木和橡木的区别。
当然松江远洋商行这批木料是按照市场价出售,这是一笔生意,当然也有政以贿成的想法,多多少少希望申时行能照顾一二。
申时行忙忙碌碌中,终于搞清楚了用于浙江地面官僚们,要用以‘泄洪’的鼎建大工。
浙江各级衙门都有庞大的隐性收入需要赶在大计之前分配出去,这很难,所以在吴善言的主导下,一个项目出现了,修运河!
京杭大运河的起点在杭州,大运河通钱塘江,将大运河从杭州修到宁波去,就是这个泄洪的项目。
“吴善言要大兴土木,将运河修到宁波去,但他压根就没想着要修通,就是弄这么个鼎建大工在这里,把每年庞大的杂职官聚敛所得,用一个合理的名义分配下去而已,如果真的想修通,他就不会为难九营军兵了。”
“要知道九营军兵出巡抗汛,干的最多的活儿,就是修堤疏通沟渠。”阎士选颇为肯定的说道。
修运河的时间都是以十年去计算,尤其是这条纵贯钱塘江、曹娥江、甬江,总长超过了480里的水道。
把浙江九营逼走,上马宁波到杭州运河,而后进度缓慢,就可以缓缓图之,各级官僚、乡贤缙绅等等,把各级衙门的银子一点点的掏空,留下一个贻害无穷的烂摊子,无法摆脱的烂摊子。
烂摊子没法收拾,吴善言也是绝对不会管的,反正那时候,他肯定已经被调走了。
“吴善言已经被斩首示众,浇到了忠勇祠下,关键是这个宁波到杭州的水道有必要修吗?”申时行对此非常赞同,吴善言但凡是有一点良心,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了。
申时行询问的是这个项目,有没有继续推动的必要。
鼎建大工,有很多很多的优点。
比如可以以工代赈,搞一个这样的项目,流民就有了去处,不让流民闲着就不会生事;
可以对下分配,如何让白银流入穷民苦力的手中,是白银堰塞主要难题;
可以增加官厂,修运河可以营造无数官厂来养活百姓,这也是衙门影响力的具体体现;
可以制造一批肉食者,支持朝廷的肉食者,来对抗老财主;
可以设立钞关增加地方的税收。
如果为官一方,不知道如何入手地方,就从修桥补路、从疏浚水路开始,这是利益的分配,同样也是掌权的过程。
比如海瑞到南衙做巡抚,第一件事就是在整修吴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有了现在的黄浦江,有了繁荣的上海浦。
海瑞从来不是一个只知道袖手谈心性的空谈之辈,相反,他在应天巡抚的位置上做得很好,就是做的太好了,才被迫升官致仕。
“国之大计,黄金水道。”阎士选言简意赅的形容了这条从杭州到宁波运河的意义。
整条运河途径绍兴到宁波,宁波是双屿港,是整个大明天然良港之一,修通了这条水道,就意味着彻底打通了海运和河运,北煤南下,南银、货北上,就彻底成为了通途。
阎士选极为感慨的说道:“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陛下将京杭大运河称之为大明经济之命脉,绝非虚言,如果真的到运河看一看,就知道什么叫舳舻千里,络绎不绝,漕船靠右而行,首尾相连,一眼看不到头。”
“内河河运的价格是陆路运输的六分之一,其价格极为低廉。”
隋炀帝把大隋给亡国了,不是修运河大兴土木导致的,是他在攻打高句丽的时候,吃了三次败仗,搞得人心思动。
这个时候吃了败仗的杨广,在大业十二年七月,回到了洛阳。
那个时候杨广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从洛阳回长安都城,稳住人心,励精图治,与民休养生息,高句丽之仇,徐徐图之;一个是继续留在洛阳东都,调集勤王军,将所有山东(崤山以东)的民乱平定。
这两个选择,无论选哪一个,隋朝都亡不了。
但杨广偏偏都不选,他选了南下江都,也就是扬州,他跑了,他这一跑,直接就把隋朝的国运给断绝了。
所以隋炀帝亡国,完全是个人能力和野心不匹配。
大明的大运河是大明自己修的,从洪武年间开始,一直到永乐十九年,才算停止了大规模修建,但自宣德年间开始,大运河的疏浚每年都在进行,所有的水利设施都是需要维护的,超过二十年不维护,就彻底不能用了。
“趁着能修的时候赶紧修。”阎士选给出自己最后的意见。
矛盾说讲万事万物发展的循环往复,在国力上升的时候,这种大项目最好赶紧上马,修好之后贻泽无穷,国力下降的时候,想修都不可能了,虽然循环往复说起起落落,但多数时候,都是起落落落落。
“有理,奏闻朝廷。”申时行最终同意了阎士选的意见,以浙抚的身份,奏闻朝廷。
申时行做浙江巡抚的时间不会太长,但就是这短短的代领时间,他给浙江带来了驰道,带来了宁波到杭州的运河,打通了大明的河槽和海运。
申时行奏闻朝廷要修运河,朝中廷臣的第一反应是反对,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太贵了。
驰道一里7500银,这已经是贵上天的价格了,而运河一里就要一万五千银,是驰道的两倍!总计投入将超过五百万银,极端保守的大明朝廷,都非常反对修这条运河。
“户部、吏部、刑部、工部都反对。”朱翊钧看着桌上的这些奏疏,多少有点无奈。
六部之中有四部反对,都察院、六科给事中更是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各有各的理由,连隋炀帝修运河把江山搞没了都拿出来说事,仿佛朱翊钧修了这个运河,就是亡国之君了一样。
各方的表态略微有些差别,但可以总结为一句话,等绥远驰道、京开、京密驰道修完之后,再做计较。
实在是穷怕了,这朝廷手头稍微阔绰了些,就如此大兴土木,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不愿意负债,就是大明朝廷整体反对的根本原因。
绥远驰道离竣工还有两年,京开、京密驰道倒是快了,竣工就在明年春天就可以完成,绥远驰道的里程实在是太长了。
“申时行在奏疏里说了嘛,浙江地面可以自己修,浙江又不是没钱,这也不同意。”朱翊钧敲了敲所有反对的奏疏,他的倾向是这条从宁波到杭州的运河,要修,而且要尽快修。
“陛下,地方搞出烂摊子,让朝廷帮着兜底的事儿,大明历史上不止发生一次了,大家都这么干,这说一里15000银就够用了,可是实际投入建设后,谁知道是不是个无底洞?到时候,浙江跑到朝廷来哭穷,朝廷是帮还是不帮?”冯保俯首说道。
浙江是大明的浙江,地方搞个烂尾工程出来,最后还是朝廷来兜底。
“有道理。”朱翊钧看着奏疏说道:“下章工部,皇家格物院,让皇家格物院派三个五经博士前往,实地勘验,再进行论证一番,给个结论,如果没有太多的困难,就准备上马,朕南巡在即,等朕过去,再实地看看,若是真的有必要,还是要克服困难。”
南巡有三件当务之急要解决,拆分南衙、疏浚白银堰塞、修运河。
“陛下,这里面还有个问题,其实京城百官,压根就没见过河运,在他们印象里,河运就是画舫游船的地方,修来无用。”张宏从另外一个角度阐述了京城百官的反对。
大明北衙、天津一直到济宁的运河,其实运力奇低无比,因为水流量的缘故,这段运河更多的是一个观赏性的运河,京堂百官,有几个真的亲眼见过繁忙的码头?
“济宁往南的运河,通宵达旦,两岸的食宿,日夜不休,前段时间漕运总督奏闻,都堵船了。”张宏提到了他注意到的一个细节,堵船的京杭大运河。
“说的有道理。”朱翊钧一愣,发现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不到南方,哪里知道航运的发达,在北方的旱鸭子,怎么想象,都没有那个具体的概念。
“山东巡抚王一鹗奏闻,临城、韩城、枣庄等地的煤,走微山湖、进运河,直接南下,卖的快,还卖的贵,一年能走三亿斤煤。”冯保经过张宏一提醒立刻反应过来了,他奏闻了今年天下大计中,山东地面经济的主要增长点,北煤南下。
鲁南煤矿的主要销售,就是苏州、杭州等地,靠着大运河,活的不要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