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外交政策是十分温和的。
从国初大明就制定了十五个不征之国,除了矢志不渝的进攻北元,消灭这个前朝之外,大明没有发动过持续的灭国战争,对麓川、安南的征战,主要以防守反击为主。
在永乐年间实际占领的安南,在宣德年间不情不愿的放弃,在正统年间确认放弃,也是朝中有人认为朱棣占领安南,违背了皇明祖训的十五个不征之国的事实,祖宗成法不可违,也是明朝的政治正确。
张璁、桂萼等人批评三杨,主要是为了批评贱儒,就只会守着祖宗成法,冥顽不灵,不知变通。
神田真一其实很了解大明,因为是天朝上国,自然要有大国雅量,说的更加简单易懂,就是爱面儿。
给够了大明面子,多大的梁子,也就过去了。
但现在神田真一清楚的知道了,大明变了,这一套不管用了,现在大明变得咄咄逼人,已经彻底没有了雅量,做事斤斤计较,分毫必争。
在十七条后,就是白银硫磺条约,白银硫磺条约又有了附属条款,对马岛和一千五百万银的战争赔款。
织田信长不会在这份条约上签字,而签字的只能是他这个神田真一,而且他还必须签字,除非神田真一疯了,希望全面开战。
“容我奏闻国内将军,再做定夺。”神田真一眼睛珠子一转,准备拿出拖字诀来,这是大明贱儒们常用的伎俩,很多事,大事拖成小事,小事拖成无事发生,非常好用。
拖着拖着,人们就不再关注了。
神田真一是儒教各种经典培养出来的官僚,整個东方,都被儒教文化影响,会点贱儒的招数理所当然。
高启愚嘴角勾出了一抹笑容,有一种面对朝中贱儒的既视感,大明贱儒实在是太多了,各种招数,这么多年,高启愚见得多了,用海瑞的话说,就是老手段了。
在如何做好一个贱儒方面,大明是倭国的活祖宗。
“你想拖下去?哦,没关系,首里侯已经带着水师前往了大阪湾,相信,织田信长会把签好的条约,送到大明来。”高启愚告诉神田真一一个绝望的现实,那就是大明并没有因为他这个使者的到访,而停止进攻。
没有人规定,战争和谈判不能同时进行。
神田真一听闻,脸色从惊恐无比的震惊,再到茫然失措的迷茫,最后成为了死气沉沉的颓然,这一次反抗大明深度干涉倭国国事的战争,倭国战败了,没有了熊野水师,就代表着大明水师可以从漫长的海岸线任何适合登陆的地方登陆,进而对倭国展开进攻。
“我再次郑重的告诉你,陛下因为担心长崎总督府的安危,对白银硫磺条约极为慎重,让长崎总督府再商量下,就是不答应,廷议不通过,是你们自己挑起的战争,战争的恶果,就需要你们自己去承担。”
“大明从未失去过大国雅量,陛下从来都是仁天子,你们这完全是咎由自取!”
“而且熊野水师盘踞在熊野滩,待在老巢里,大明水师也无可奈何,因为熊野水师更加了解熊野滩,但偏偏要跑去长崎作战。”
高启愚的话,让神田真一更加颓然。
神田真一是倭国抵抗派的代表人物,而现在,结果证明了他们抵抗就如同一个笑话,带来了极其恶劣的后果,需要承受大明的怒火。
熊野水师待在熊野滩,大明真的无计可施,因为熊野滩被战争迷雾所笼罩,大明对熊野滩的了解极少,贸然进攻会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但现在熊野水师已经全军覆没了。
神田真一打出了拖字决,也没关系,大明水师继续进攻就是,大阪湾守备千户所可以作为跳板,直插倭国的腹心之地,京都——平安京。
有的时候,高启愚都不知道如何评价倭国,这帮倭寇真的是什么都偷,连地名都偷。
倭国的京都平安京,以中轴线朱雀街为轴,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东部仿照唐时洛阳格局建造,称之为洛阳,西部仿照唐时长安营造,称之为长安,长安洛阳合称京都。
后来‘长安’衰弱,‘洛阳’就成了倭国京都的代名词。
倭国有一个专门的词叫上洛,就是战国大名带兵攻入京都的过程,被称为上洛,室町幕府这么干过,织田信长在隆庆二年完成了上洛。
大明对倭的战略是非常明确的,从桥头堡的长崎总督府,再到大阪湾守御千户所,再到现在的闭关锁国,就是在尽力将倭国打造成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脏活累活,都由安土幕府、战国大名去做,但利益要尽归大明。
半殖民地半封建,比全殖民地、全封建更加残忍,全殖民地就是自家产业,自然要想方设法的维稳,一如之前,绥远还不叫绥远,还在俺答汗、土蛮汗手中的时候,大明连鼓励喇嘛教的招数都能想得出来,一旦得到,朝廷立刻变了嘴脸,从扶持喇嘛教到灭喇嘛之间灵活转换。
全封建,则是儒家构建的那套等级森严的世界,虽然等级森严,但所有人都能喘一口气,再差的秩序也是秩序。
而半殖民地半封建,就是当地封建力量不需要本地国民认可,就能生存,那么一切秩序,都是你为了宗主服务。
大明在全力弱化倭国的抵抗能力,让他们自己把自己杀死,这是陛下不在乎的残忍。
陛下就很在乎俺答汗,哪怕俺答汗已经垂垂老矣,依旧欺负俺答汗年老,要把俺答汗拉到京堂斩首示众,给过往的二十五年战争做最后的了结,给所有人一个最终的结果。
这就是在乎。
大明皇帝不在乎倭人,陛下只想灭倭。
只不过大明的杂报们,似乎并不关心大明在倭国取得的大捷,杂报们只是简单刊登了大胜的结果,有些杂报,还略微详细的描述了其中的过程,讲了讲大明这边参战方,敌我规模;有的杂报,干脆就一句话:倭人袭长崎,首里侯驰援,全歼之。
这也是老传统了,打赢了一句话,打输了长篇大论。
相比较长崎的大胜,杂报更关心牛痘问题,对于牛痘,几乎所有杂报都在反对,格物报进行的专题报道,但被杂音给淹没了,朱翊钧立刻下令礼部将格物报对于牛痘的研究,刊登在了邸报上,才算是彻底说明白了这件事。
但从各方反应来看,依旧是反对。
“朕是个人,又不是神仙,这都什么跟什么!种了牛痘,就会被朕这个活阎王给控制?”朱翊钧两手一摊,对杂报的这种阴谋论,只能扶额。
在杂报的描述里,种痘成了某种神秘力量的仪式,种下的牛痘就成了一个烙印,而后被影响到神志不清,成为皇帝忠实的仆人和走狗,进而号召大家不要种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往身体里种痘,还是奇奇怪怪的牛痘,实在是太怪了。
皇帝是活阎王,那大医官就是牛头马面,隶属于解刳院、太医院的惠民药局就是各地的勾魂夺魄的城隍,而种牛痘就是仪式。
“这还不算离谱的,还有人说种痘之人死后一定下地狱,而且是十八层。”冯保拿出了一本更加离谱的杂报,放在了陛下面前,这本更离谱,下地狱也就算了,还是十八层地狱。
不学数理化,处处是魔法。
对于大明的士大夫们而言,种牛痘能防天花,就是天方夜谭的魔法,区区一个牛痘,就能防止天花这种可怕的病?对他们而言这就是不能理解的法术。
“下旨令解刳院,明日为朕和朕的亲眷接种痘苗。”朱翊钧选择了身体力行的支持解刳院的种痘大业。
康熙年间,康麻子曾经组织了四百名宫女,用人痘法接种,死了四个人,在天花肆虐的天弃死绝之地,死一半都是轻的,这个1%的死亡率,真的很低了。
而后他下令给皇子公主接种,后来康熙在《庭训格言》回忆此事,洋洋自得的说:
国初,人多畏出痘。至朕的种痘方,诸子女及尔等子女皆以种痘得无恙。今边外四十九旗及喀尔喀诸藩俱命种痘,凡种痘皆得善愈。
朕尝记初种时,老年人尚以为怪,朕坚意为之,遂全此千万人之生者,岂偶然也?
从康熙年间起,人痘法种苗,这就形成了祖宗成法。
康熙时代的人痘法,种的是佳苗,培育佳苗,其实就是杀青灭活,从天花病人身上取痘苗,水浴杀青后,种在鼻子里。
冯保想了想说道:“陛下,臣以为可以再等等,毕竟草原上天花肆虐极为严重,等等边民接种,若是行之有效,等到给庞宪颁奖后,再做定夺为宜。”
大规模的践履之实,会在草原先试,若效则推而广之,若不效则治其罪不迟。
“那也行,等等不急。”朱翊钧良言嘉纳,选择了接受了冯保的劝谏,主要是可以让杂报继续吵下去,吵的越激烈越好,到时候,有了庞宪在草原的实验数据,推广牛痘法,就变得水到渠成了。
“从胜州到大同府的驰道通车了!”朱翊钧看着山西巡抚周良寅的奏闻,连点了数下说道:“下章兵部,参建的第六工兵团营,上下一体恩赏五银!”
“好!”
工兵团营也叫勇字团营,比如修建胜州到大同府的第六工兵团营,其实真正的名字叫愤勇营,只不过朱翊钧更喜欢叫他们第六工兵团营。
胜州(今鄂尔多斯)有露天煤场,胜州煤场的煤有两条路入口,第一条是走朔方府、至归化城、大青山入宣府口市,第二条路就是直接到大同府,而后入宣府口市,这是煤银对流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条驰道的贯通,意味着煤银对流的规模会进一步的扩大。
大明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自万历九年攻灭俺答汗建的板升城后,大明伸向河套的手,终于变成了有形的大手。
“宣陈末来见。”朱翊钧朱批完了所有的奏疏,宣见了刚回京的陈末,他需要了解下游学团的旅途。
自从林辅成和李贽离京之后,朱翊钧就一直没有看过热闹了,主要是京堂聚谈的水平,实在是有限,五月中旬,林辅成、李贽这五十人的游学团,终于顺着驰道返回了大明京师。
大明皇帝又能启用自己黄公子的名头,去看热闹了。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陈末换上了飞鱼服,恭敬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