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人长得眉目轩朗,颇为英朗,略显清瘦,只有一双眼睛,隐隐有精光闪现,站在那里,不显不彰,却给人一种锐利的感觉。
万历元年,大明已经步入了老年,正是日薄西山之时。
政松国弱纲纪冥堕,武备废弛,京营不过五六万之数,皆为老弱病残;国家财用大亏,税基已经完全萎靡;朝内党锢盈天,冗员无数,吏治之腐朽亦前所未有;百姓苦于生计奔波辛苦,大明已然有土崩瓦解之势。
在这种时候,非有济世之人出世,方能肃清积弊,给大明续命。
严嵩做不到、徐阶做不到、高拱做不到。
朱翊钧的眼前,就是面前的大明首辅张居正,他有手段、有决心、有能力、有才干,他能做到吗?
他其实也没做到,十年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大明病的又太重了,万历十年,张居正薨逝后,大明最后一次自我纠错的机会在反攻倒算的浪潮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面前这个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首辅,是万历皇帝能三十年不上朝、朝中官员大半阙员之下仍然怠政、胡作非为的最大底气!
只要张居正做的事儿,对大明有益,朱翊钧就绝不会阻拦分毫。
让大明再次伟大,是朱翊钧矢志不渝的心愿。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张居正也在看着小皇帝。
昨天刺王杀驾,刺客闯到了乾清宫内,一刀扎在了床板之上,突遭如此大难,这个年幼的君王,会是何等的反应?是被吓破了胆变得唯唯诺诺?或者是担心自己会被害忧虑至极?亦或者是先帝离世自己连安全都无法保障的悲伤?
张居正都没看到,只看到了气定神闲,还看到了一丝玩味。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大明皇帝的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惶恐,没有悲伤,没有忧虑。
“元辅,可以开始经筵了吗?”朱翊钧问道,按照过往的记忆,他要说一大段文绉绉的话。
大意为:朕年纪尚幼,深深担心自己的德行对不起万民供养,先帝的期望,今天按祖宗之法,希望朝中大臣们能够好好念经,教朕道理,治理好这个国家。
这大段的话就跟念经,其他学的东西记忆早已经淡薄,唯独这段话,记忆格外深刻。
朱翊钧在试,试探自己不肯这么讲,这经筵能不能办。
“谨遵圣命!”张居正一愣,俯首称是。
事实上,不念经,经筵也能开始。
大明权势滔天的二十七臣工,伺候朱翊钧一个人读书,皇帝读书,连书页都不用翻,自然有展书官翻动,伺候朱翊钧读书的还有侍读、侍讲,负责铺纸、研墨,记录讲筵学士们的一言一行。
读书连个笔记都不用做,只需要听就可以了。
讲筵学士进殿,朱翊钧还得站起来回礼,之后才能开始讲课,讲的内容是四书五经,讲筵学士各有分工,都是把一个字一个字掰开了揉碎了,喂到他的嘴里去。
张居正也没闲着,更没有神游天外,而是极为认真的在看着朱翊钧学习。
张居正,没有政治继承人,他也不能有,他朝纲独断,要是有政治继承人,李太后就该寝食难安了,废一个高拱是废,废一个张居正也是废。
对于李太后而言,维护皇帝专管,就是李太后的职责。
张居正的继承人有且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月台之上的皇帝,所以,他在很用心的教导皇帝向学。
朱翊钧也确实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是他听着听着,逐渐琢磨出不对劲儿来,他忽然开口说道:“停一下。”
“元辅,朕有疑惑。”朱翊钧对着张居正问道:“这几位讲筵学士,讲的明明都是一句话,却各有各的见解,朕到底该听谁的?”
“《论语·为政》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王希烈王学士说是:如果钻研异端学说,危害极大;陈谨学士说:批判不正确的言论,祸害就会被消灭了;翰林院编修汪镗孙说是:攻击跟自己观点不一致的言论,这样很危险。”
“元辅,此句,究竟何解?三位大学士一句话,三个意思。”
小皇帝问的这个问题,一时间把张居正都给难住了。
比武定胜负易,而以文会友则难分高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便是这个道理。
文人自古相轻,孔夫子的一句话,一千个读书人,就有一千个孔夫子,各种注解版本层出不穷,各家各派甚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见解。
谁对?谁错?听谁的?
无论此刻张居正说听谁的,都把另外的学士给得罪干净了,张居正倒是不怕得罪人,他要是怕得罪人,就不想着推行考成法了。
考成法就是给百官们套笼头,甩皮鞭,给百官们定绩效考核,最是得罪人。
张居正在思索,怎么教好皇帝。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说道:“臣以为,攻,攻读专事;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者。”
“宋徽宗向道,自称是教主道君、梁武帝迷信佛学,自称达摩,不免丧身亡国,为后世之所非笑,则异端之为害,岂非万世之所当深戒哉!”
朱翊钧拿起了笔写下了宋徽宗和梁武帝六个字,开口问道:“张元辅的意思是这些宗教之说,方为异端?”
“然也。”张居正毫不吝啬自己对佛道之说的厌恶,最主要的便是税基萎缩,这些寺观所辖土地,不纳钱粮,缙绅多挂靠其下。
在大明治下,藏污纳垢,还不纳税,这是大明日薄西山的蠹虫之一。
诸子百家之学,不是异端,那些就是学问,但是蛊惑人心的邪祟,才是真正的异端。
张居正是个儒学士,又不完全是个单纯的儒学士,单纯的儒学士,能搞出考成法这种东西来?
朱翊钧不住的点头说道:“朕明白了,张元辅讲的是治国,大学士们讲的是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