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像的时候还遇到了张兴明五爷家的小姑。
这时候,小姑应该只有二十几岁不到三十,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很多,精神头也不是很足。
小姑看到姥姥领着张兴明和哥哥很热情,上来拉着说东说西的,姥姥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唠了一会儿。
这个小姑其实挺可怜的。
张兴明的太爷爷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是方园十几公里最大的地主,五爷家现在住的院子被堡里人称为老院。
老院是原来堡里最大的建筑,几进的大宅子,修着石砌门楼和围墙,那个时候,每天有人带枪站岗的。
在张兴明老家这里,老时候最出名的是胡子和绺子。
胡子和绺子都是土匪,或者叫山匪,后来说胡子绺子都是土匪,是一个意思,其实不是。
胡子是坐地匪,有寨子,就是有固定经营地址,而绺子是流动的,走到哪抢到哪,抢了就跑。还有跑单帮的,叫单搓,严格来讲并不属于匪,而是强盗。
胡子是有队伍组织的,有严格的规章制度,有四梁八柱管理体制,比较讲规矩,有十不抢,三十六誓,其实对乡里危害不大,更像是占山的武装组织。
小在东北几十年,最大的敌人就是这种组织,有史料记载的就有人三百万,枪一百八十万条。
胡子绺子都有道号,道上的名号,历史上有记载的胡子有忠义军,保,压东洋,战东洋,护乡军,先遣军,光复军,保安军,坐三省等等。
绺子的就更多了,草上飞,一股风,冰溜子,九头鸟,坐山雕,山豹子,坐地虎,活阎王,南霸天北霸天,举不胜举,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胡子和绺子是完全不同的。
胡子用的是组织名字,绺子用的是当家人的外号,或叫花名。
胡子里也有用当家人花名为组织名字的,比如老三省,老北风,就是相当有特的两股胡子,老三省和老北风是两个大柜的外号。
最开始他们都是绺子,到处抢掠,进东北以后,两个带头人不约而同的组织人马,竖起大旗和人拼起来,成为了声赫一时的大胡子。
东北王张作霖是绺子转胡子的成功典范。
历史上最有名气的东北抗日联军杨靖宇,其实就是胡子联合起来的武装。
投降以后,东北进入一片混乱动荡,国明党的残兵败将散兵溃勇大多进山成了土匪,继承了胡子的名称,不过和历史上的胡子根本不是一回事了。
新中国的公安部门成立的初期,主要任务就是剿匪,这类电视电影作品也很多,像乌龙山剿匪记,说的是五几年的地区乌龙山的土匪。
东北的胡子是当时人数最多,装备最好的,是剿匪的主战场。
张兴明家的老院,其实就是防匪用的。
在张家堡这里,出名的胡子有两股,都是有寨子的,现在那地方还在用胡子当年的寨子名当地名,我就不写了。
绺子就多了,十好几股,少的个,多的十几人,不像胡子一般只抢有钱的,绺子连穷人也抢,见啥抢啥,强奸杀人啥事都干。
因为地势的关系,往张家堡来的路只有两条,那时候会有人守着,见人来了就放枪,这边堡里人就往老院里躲。
石门楼大门关上一顶,拿枪的爬到顶上,易守难攻。
姥爷给张兴明讲,胡子来了也不攻打,骑着马绕几圈,放几枪,然后就往院子里扔钱,稍稍富裕点的家里都被扔过钱。
那钱是买货的,扔进你家,就是下了定金,隔几天会来收货,到时候你只要把准备好的粮食啥的堆在大门外面就行了,胡子拿了就走。
白钱买粮,红钱买肉,一般是一比五,也就是给你扔十块钱进来,你准备五十块钱的东西就好,多了他也不要,少了就是麻烦,人不可能天天防着啊。
姥爷说,堡里因为这个被割了耳朵的有好几个,但没听过杀人,胡子因为有寨子,还是有底线的。
就怕来的是绺子。
姥爷家里也来过绺子。
个大汉带着枪,进屋就要给他们做饭煮肉烫酒,稍慢一下就得挨揍,吃喝完了走的时候还要拿东西,也不敢不给。
家里有年轻女人的,经常有被绺子欺负了的,因为这个跳河投井的好几个。
这就是六十年代初期的事。
后来部队开过来,胡子绺子就绝了。
六八年的时候,老院被砸了。
张兴明的五爷爷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小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是红卫兵,是队里的造反派,也就是张兴明的小叔叔和两个姑姑,包括这个小姑。
砸四旧,打倒地主老财,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沟里哪有什么四旧老财?于是张兴明家里的老院就成了唯一的目标。
而且张兴明的太爷爷解放前是这片土地的拥有者,张家就是这片唯一的大地主。
那时候,张兴明的太爷爷已经不在了,留下了五个儿子。
张兴明的爷爷是老大,不过因为他六个儿子中,有三个党员,两个在部队,一个在杯钢因工伤离世,所以成份被改为中农,逃过了一劫。
工伤离世的是张兴明的大伯,被钢水烫伤没抢救过来,算立功。
在部队是张兴明的老爸和五叔,其中老爸还是干部。
于是张兴明的其他四个爷爷就成了批判对像。
老院被推倒了,老屋也被铲平,后来五爷家在老院原地起了四间草房。
四个爷爷更是隔三差五的就被挂上大白纸牌子,拉到小队场院上去批斗。
五爷家的小叔和两个小姑都举着红宝书,在画像前宣布和五爷断绝了父子父女关系,坚决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听老爸讲,批斗的时候,打五爷打的最狠的就是这个小姑姑。
其实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她们不这么做,别人也会这么做,而且她们自己也将成为被打被批斗的对像,只能说,世事弄人。
张兴明的二爷三爷四爷因为长期被批斗被打,被关牛棚猪圈,先后去世了,五爷因为年纪小些,身体强壮,挺了过来。
钟家本来是外来的破落户,在运动中抓住了机会,成了队长,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家。
运动后期,批斗这样的事渐渐少了,但那时候城里乡下干什么都讲成份,富农和地主在哪都是遭来一片白眼,是没人权的下等人。
五爷后来虽然不再挨打了,但在村里也没有任何地位,包括在家里,吃饭都只能一个人蹲在外屋灶边上吃,不能进屋上桌,因为一家人都是革命的,只有他是地主,是黑五类。
76年,山外面已经变换大旗,世界换新颜了,但在这大山里运动的余韵还没散尽。
一直到78年,五爷才能进屋,坐到炕上吃口热饭。
从77年,这个小姑的精神就一直不太好,好像出了问题,一个人搬到离堡子几公里的河上游去,盖了半间草房,开了点地,不再和村里的人来往了。
从堡子上去一直到水库,总共也只有几家人,小姑住的最远,干脆就是一个人住到了山里,后来默默的一个人在那里病死了。
张兴明和哥哥也没法和小姑说什么,姥姥好像也不太喜欢和她说话。
她一个人抓着姥姥的手说了几句,忽然就安静下来,好像在流泪,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姥姥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叹了口气。
边上就有人说:“这丫头来嘎哈?”
“谁知道呢,听说疯了,看着不像啊。”
“说点别的说点别的,有啥好说的,这些年事都搁心里呢,明白就得了。”
姥姥拉着哥哥和张兴明的手,从钟老大家走了出来。
出来左右望望,小姑已经不知走哪去了,看不到了。
这是张兴明和这个姑姑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