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感觉整个世界很魔幻。
一拳出,薄薄隔间板壁轰然破碎,那只雪白的手穿过崩塌的墙壁,准确地伸手抓住了一个正想逃开的偷窥狂。
下一刻,偷窥狂被扔进了加了料的洗澡水里。
而桌上茶壶飞起,飞到女侠头顶,一倾,里头的冷茶哗啦啦浇了女侠一头。
浇得她醍醐灌顶浑身冰凉欲望全消一声惊叫。
仿佛被从一场春梦中猛力拽出,又或者得了解药逃脱了大小魔王的魔窟,女侠猛然惊觉自己怎么发了昏,捂了脸大叫一声踉跄奔出。
而随便儿满脸发红站在水里,也一声尖叫,裤子在挣扎中掉了,小雀雀振翅而起。
他慌忙去捂,燕绥无声无息从他身边走过,瞥一眼,轻笑一声。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大多了。”
随便儿:“……”
娘哎,离婚!现在!立刻!马上离婚!
……
湖州和定州交界处,有一座无名山峰,并不高,却十分茵翠,山上一条水源从上至下,如丝带游移于青黑山石间,时隐时现。
于那水源的起头处,山巅之上,有一座新坟。
新坟前有人在烧纸,对着毕毕剥剥的焰头,絮絮叨叨。
“你说你怎么那么傻呢?好好的军队开拨,队列行进,为什么忽然就冲了出来呢?”
“冲出来就冲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射出一支响箭,直接射到了湖州军的大营辕门哨灯上呢!”
“你这叫什么……哦对,你经常说的,那什么,作死?”
“真不明白你当时在想什么,咱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上头永王殿下亲自下的命令,都尉叫咱们开拨就开拨,袭营就袭营,管他袭击的是西番营还是湖州营,总不如自己性命重要是不是?”
“你啊,你也不是湖州人,也就是在湖州呆了一年,何至于为了湖州军丢了性命呢?你射出那一箭,提醒了湖州军,自己却中了多少背后箭,你下去了也数不清吧?”
“我也没……数清。”
“你别怪我,隔这么久才找到你的尸首,给你收了尸立了坟,咱们都是军身,身不由己。若不是定州军哗变了,乱了,我还没机会出来找你呢。”
“想不到啊,你竟然是个女人……”
“好好的姑娘家,嫁人相夫教子不好?非要女扮男装,来做这刀口舔血活计,现在好了,命都没了,死了好几天,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想来也是个孤寡的命儿,可怜呐……罢罢,我给你多烧几张纸。”
黄纸抛入火焰,打成卷儿,一些没燃透的边缘,闪着深红的光,像含泪的笑眼。
烧纸的人也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怎么的,眼圈也红了,看一眼黝黑的山林,想着那夜也是这般的黝色浓重,天阴欲雪,想着那女子出发时还兴致勃勃地说想必是去剿匪,这回一定要挣个功勋回来好叫人刮目相看。想到离湖州军营只有一里许的时候,都尉才宣布今夜此行任务,想到那女子就此沉默,直到最后束马衔枚欲待冲锋的时刻,那女子却忽然单骑狂奔,冲出了大军。
他永远记得那一刻忽然天降飞雪,那女子披风高高扬起,那一霎她对着湖州军大营辕门弯弓搭箭的姿势,是他心中永恒不灭的剪影。
那一箭呼啸穿越飞雪,穿越长空,穿越两军,穿越生与死的距离,以她此生从未有过的最远射程,射灭了湖州军大营辕门上飘荡的哨灯,射灭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却射亮了另一支军队,另一群人的生机。
他也永远记得那一箭灯灭湖州军被惊起之后,她一动不动,背对着定州军,面对着湖州的方向,举起了手,两指分开,比了个奇怪的手势。
她曾和他说过,那个手势,是和她的好友学的,叫做,胜利。
下一瞬来自背后的箭云,覆盖了她飞雪中最后比着胜利的身影。
那一霎他泪眼朦胧,再看不清那雪与血。
他吸吸鼻子,将那纸轻轻抛入怀中,声音微哑轻哼。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他忽然停住,转身,就看见几个黑衣人,静静站在他身后。
……
马车冲出大洞,越过人群,然后蜂拥的百姓在早已安排好的人指挥下再次合拢,将军队的视线阻隔。
马车冲到了当初的组装之地,地面开启,锁链解开,腾云豹和人们都下了地道,马车各部分分解,由四周巷子里等候的人们分别驾驶着离开。
腾云豹身躯高大,在地下解去护甲,经过短暂伪装,运入笼子,经过一段较短的通道,最后出来的地方,是南城的一处车马行。
而其余人则从另一处通道,潜入了南城无数民居之中。
半个时辰后,文臻林擎采桑等人出现在一间普通的民间小院里。
一安定下来,文臻就着手给林擎治伤,却见林擎哂笑着从胸口掏出一片薄铁片,上头还蒙着一片软皮,此刻那软皮已经裂开,铁片也裂了。
林擎啧啧笑道:“晴明那一指,厉害啊,如果没这玩意,现在你救的也是个死人了。”
又道:“说起来是燕绥救我一命。这玩意儿还是燕绥当年在军营,和我斗气,设计了这么个玩意儿,平日贴在胸口膻中穴上。用他的话说,便当个不离身的护心镜。正面对敌,膻中是必选的死穴。这回可派上用场了。你也别担心,燕绥既然撺掇我用了,他自己十有八九也有,晴明那一指,同样要不了他的命。”
文臻这才放心。本就有些担心,就算皇帝想要钳制林擎燕绥逼迫自己,应该也不会给两人留下任何生机,晴明那一指点的肯定是迟早会发作的死穴。却没想到燕绥未雨绸缪,多年前便有了准备。
她心中一酸。想着燕绥这般步步小心,到底是因为自来环境凶危,还是因为他心中亦早有预感,只是依旧残存了一线希望,毕竟那是血缘和一生最后的亲情所系。
到如今一刀断情,虽痛彻心扉,但也不失为幸事吧。
她给林擎初步处理了毒和伤,让他先休息。出城也不是易事,必须保持良好的状态。
如果没猜错的话,此刻九门应该都关了。
安顿好林擎,文臻自己在另一个房间,看着齐云深,那女人头发蓬乱,像受了什么刺激,现在看起来更疯了。问她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只不住喃喃道:“阿巧出事了……”
文臻无奈,只得也弄昏她让她休息,自己一边休息,一边等各方消息,安排出城事宜。
各方消息源源不断送来,果然不大妙。九门全闭,不许进出。全城大索。三卫和天京府所有人员全部在岗取消轮班,姚太尉及羽林卫首领被派出城,坐镇临近天京的戍卫营,将天京围得水泄不通。而天京防务已经从司空群手中移交到永王手中亲自统管。司空群据说因为连失燕绥林擎文臻,已经被削爵了。
现在外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便是大姑娘出门,都会要求脱鞋脱帽,街上因此行人寥寥,根本无法于人群中遮掩。
林擎的毒很是麻烦,并不是中土品种,倒有点异域风格,文臻也不熟悉,因此并没能完全拔毒,他手腕脚腕的伤也已经伤及筋脉,如果再擅自动武,就会彻底瘫痪,他不能走动,马车现在却出不了城,文臻不愿意好不容易救出他,最终却毁了他,总要想个万全之策才是。
因此她也就不急,先睡了一觉养精蓄锐。这一觉足足睡了一日夜,再醒来时。
外头有人敲门,送进一封信来,文臻一看见那上面的黑漆,心便一跳。
她麾下的信息传递规矩,黑漆代表噩耗。
她一时不敢拆信,好一会儿,才慢慢拆开信笺。
采桑担心地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
半晌,文臻手指一松,信纸飘落在地。
她呆了很久,缓缓蹲下,捂住了脸。
采桑震惊地看着她。
小姐向来风浪不惊,这几年尤其修炼得不动声色,便是殿下受难,她也没见过小姐失态。
她捡起信纸,下一刻,手一颤,信纸再次飘落。
文臻抱着头。
脑中一片混乱。
一忽儿是当年初见,那个长腿女子大步进来,盯着她道:“我不喜欢你。”
一忽儿是两人去救小檀,她把那热锅扣在那些刁奴的脑袋上。
一忽儿是五峰山下开包子店,她用手指顶着鼻子,面对厉笑劝说要她别和殿下做对,傲娇地说不就不,嫁给皇家有什么好?快要累死了!阿臻你就别理他!
一忽儿是江湖捞里她挥汗如雨,暴徒包围时她不忘驱散宾客一一关紧门窗。
一忽儿是随便儿说莫晓姨姨来信说,关于他爹的一切正面评价,都是狗屁。
一忽儿是她病重昏迷时,她在她床前哭泣,说让孩子陪着她吧陪着她吧。
一忽儿是她大病初愈时,她抱着随便儿笑得开怀,说娃娃这几日养得好呢,你不用管他只管养好自己身子,我保证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一忽儿是那夜飞雪,她和随便儿高枕暖衿相拥而眠时,她的披风在冷夜高空下卷起,一箭如流光。
一箭惊州军,一箭救万命,一箭予她抽身自救的宝贵时机。
用命。
她蹲着,大颗大颗的泪滴,砸在青砖地上,没入缝隙中不见。
莫晓……
相识至今,相伴一路,得你良多,哪怕江湖捞的一砖一瓦,都凝着你的心血和汗水。
到头来你万箭穿心,我坦然高卧,懵然不知。
便是将来地下再见,或者来生相逢,我又要如何见你,如何见你。
……
门忽然被撞开,冬风猛烈地卷了来,文臻泪眼朦胧地回头,便看见齐云深发色苍苍,立在门口,痴痴地看那黑漆的信封。
她的眼眸,不知何时一片清明,却是幽深苦痛如渊,葬了这半生华年。
文臻凝视着她,忽然轻轻问:“齐妃娘娘。莫晓是不是……你和永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