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洁的时候,夜幕看上去高而远,而月光昏暗的时候,夜幕看上去低低矮矮,仿佛触手可及。
乌云悄然浮动,遮住了隐隐绰绰的星河,也遮住了昏暗的月色。生长得各形各态的树木,在黑暗之中,仿佛张牙舞爪的恶鬼众,连乌云看上去都像极了在远处窥伺的幽灵。
渺渺凡尘,白昼是活人出行的时刻,深夜则是天地提供给孤魂出来透气的机会。
许多鸟雀与虫蚁都是夜间的使者,当它们出来鸣啼的时候,便是在提醒凡人,须赶快歇息,方能得以平安。
而每日清晨打鸣的公鸡则是在提醒夜里的孤魂们,金乌要来了,快快回去,方能得以平安。
好比凡人,在造就之初,天命便定其为昼出夜伏,倘若凡人强行颠倒黑白的作息,其实也是一种逆天而行的行为,而逆天所背负的因果也会随之缠身。
白昼与黑夜,实则亦为阴与阳,而凡人之与亡灵,生者为阳,亡者为阴。如此,亦是天地之阴阳轮转。阴阳平衡,则天下太平。
……
寂寂长夜中,人们的鼾声正酣畅,昼时外出采阳,夜间休息纳阴,单凡生命,皆有自己的一种修行。
杨士杰身披昏沉的夜色,挖得满头大汗,终于让他看见了布袋的一角,他连忙更加卖力的去挖去刨,果不其然,这棵树底下买着一包银子,数额不小。
他喜出望外的将布包从土里拽了出来,想立刻示意老丈母娘他挖到了,可是埋了半天的腰,猛地竟直不起来,又酸又疼,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他抱着布包朝钻出齐人高的荒草丛跑出去,方才的墙底下,哪里还有老丈母娘的影子。
“老丈娘?”他小声喊道,却没有任何响应,于是他又低声喊了几声,仍旧没有任何响应。
大概是走了吧。
她方才说,终于等到我们回来了,银子交代了,心愿也了了……她大概不会出现了吧……
杨士杰抱着布包,满怀的银子,透着布生凉。他听从老丈母娘的吩咐,挖到之后赶紧走,于是轻轻的对着空气说道:“老丈娘,那儿子先走了,您在底下如若有什么需求,您给儿子托梦便是。我走了啊。”
便披着月色头也不回。
……
公鸡第三声鸣啼,之前杨士杰住过的屋子里,只剩下他轻装简行所带的包袱,里头装有一件替换的衣裳,比他身上所穿的那套要规整,想必是为面见拜访的时候做的准备。
这个包袱就放在屋子里唯一剩下的木柜内,而他放包袱的那一层、和那个位置,恰恰就是他的老丈人以前放银子的位置。
一包银子,现在是一包衣服。
柜门打开之后,杨士杰的老丈母娘就一直站在柜子前面,呆呆的看着那包衣裳,看了好一会儿,若不是凌乱的头发遮掩,若不是满面血肉模糊已经辨别不出五官,她此时此刻一定早已经泪流满面。
清幽梦一挥手,恢复了她的容貌,是她死的那天的样貌,她的脸并非土底下的蛇虫鼠蚁啃噬所为,而是在死的那天所毁。
要多大的愤恨,多大的怒火,才能对自己的妻子下如此毒手,同床共枕大半辈子的情义,却比不上无端的猜忌。
木柜上左高右低,低的那一边柜子上坐着一面铜镜,经年累月无人擦拭,已经结上了厚厚的铜锈,可怜的老大娘流着泪看见了厚厚的灰尘底下,自己那张突然恢复的容貌,还以为又是自己多想了。
“我至今都还记得,那天……他用凳子狠狠地砸我的脸。”
她干枯如柴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连她自己也不敢碰自己这张已经几乎腐烂成肉糜的脸了,却在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一刹那,她惊愕得瞪大了双眼。
她登时扑上去,慌忙用沾满血污的袖子用力地擦拭那面生了铜锈结满灰尘的镜子。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她反反复复的擦拭,终于、终于让她看见了自己的脸,她的双手颤抖着,难以置信的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越是看她越是发抖,最先触碰到完整的脸的手更是抖得不能自已,她用力抚摸着自己的脸,用力的搓揉,竟然是真的!失去的半边脸和半个头颅,竟然都恢复得原模原样!
顿时泪如雨下!
她整个儿仿佛被人随手丢弃的衣裳,失去了力气似的,顺着柜子滑下,跌跪在地上,匍着柜子失声痛哭。
陈年旧事不由自已的涌上心头。
容她哭了一会儿,直到她因忍着汹涌的哭泣而耸动的肩头渐渐地平静下来以后,清幽梦冰冷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如凉风吹过一般,说道:“我从来不做好事。”
“未敢奢想老妇这张老脸竟能有恢复如初一天。”老大娘扶着柜子擦干眼泪,缓缓站起身来,垂着首道:“敢问二位大人何事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