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是丛众城派来的使者,代表笃苏安城主?”
泰尔斯坐在书房里,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自异国而来的男使者:他衣锦缠头,华领贵袖,脸上贴满了翰布尔人独有的纹饰,把脸型衬得夸张特殊,连眼睛的形状都被拉变形了。
“正是。曦日福佑,尊敬高贵的狄叶巴泰尔斯,下仆名唤那乌素德,乃是塔拉尔笃苏安麾下的仆使。”
话音落下,那乌素德遵循翰布尔礼节按腹鞠躬,左手点额,口赞曦日,对泰尔斯大礼参拜。
泰尔斯微笑着让他坐下。
“曦日永照,狄叶巴泰尔斯……我是说,泰尔斯殿下摄政空明宫,若我主笃苏安在丛众城得知,想必也是欢欣喜悦,必奉厚礼以贺。”
那乌素德的西陆通用语有不浅的口音,但贵在语法准确,用词地道,旁人听来毫不费力。
但相比之下,他佝身恭立不敢坐下,姿态谨小慎微,乃至有些畏畏缩缩:
“可惜下仆卑微,不敢妄代我主发言奉礼,只愿曦日大君光耀您的耳目,明目达聪,也望落日女神洁净您的信仰,虔心诚敬,更希您得赐终极正神的信诲,终闻真理!”
这特殊的祝词联结三神,让泰尔斯颇不习惯,回忆了一下基尔伯特教给他的,翰布尔王朝的民俗民风。
与星辰国内的落日信仰在经典中强调落日是明神、圣日之后的第三代主神(与匹配上远古帝国、最终帝国、星辰王国三代政权的正统性)不同,自第三代卡迪勒——史称“至圣卡迪勒”——伊拉奥拉“光正信仰”后,翰布尔王朝便驱除异教,单奉曦日大君为唯一正信,而曦日圣寺对《曦日圣义》的解读,是正神正信,从古到今俱是唯一:
明神从未消亡,只为开化凡人,方才化成了圣日。圣日亦不曾消失,只为拯救俗世,于是化为了曦日。
而曦日大君终有一日,也将在最耀眼最光辉最伟大的“至上启始”中回归正信,完足神性,成就凡人无法可想的终极主神形态,伟大又完美。
在“至上启始”之后,神性所至,神力所发,神威所慑,人人皆圣贤,遍地是天国。
换言之,从明神创世开化凡人,圣日济世拯救凡俗,再到曦日启世成就天国,每一个阶段都是人间凡世的必经路途,是命运所定下的关卡,是正神所赐予的考验,是绝对不可避免,但却终将到达的终点。
作为曦日信徒,如果你觉得生活艰难,觉得世间皆苦,觉得人生无望,那一定是因为“至上启始”还未到来,世界还处在不完满的中间阶段,因为曦日大君尚未启世,因为天国还未成就,因为终极神性还未达成。
若想超脱这些苦难,那你唯一能做的也必须要做的,就是坚定曦日信仰,一心一意等待并推动“至上启始”,为了成就哪怕只有你孙子能看见能享用的天国功业,也值得牺牲一切。待到至上启始之日,曦日大君成就终极,那你也功业完满,自成圣贤。
当然咯,至于《曦日圣义》里的“至上启始”究竟指什么,是一场驱除异教的战争,还是一次刻骨铭心的革命,还是一场影响深远的传教,抑或是终结之战那样天崩地裂的灭世事件,各时代的不同神学家、经学家都有不同的解释和争论,甚至不乏因意见立场相异而引发的宗教战争——这也是第二次大陆战争的起因之一:
终结历二世纪,曦日圣寺中的一个极端教派突然崛起,此派相信,在大海对岸同样(自称)源于圣日的落日信仰,以及他们所信奉的落日女神,就是曦日大君回归正信所缺的那部分神性——既然同出圣日一源,那有什么理由不同归一处,以成就更完满、更伟大、足堪救苦救难、带来无边天国的至上大功业?
如此一来,“至上启始”指的是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至于曦日大君和落日女神,谁主谁辅,谁上谁下,谁补足谁,谁融合谁,嗨,既然都合为一体,完足神性,成就终极功业了,那还有什么必要区分彼此吗?)
糟糕的是,这个名为“曙光之门”的教派步步壮大,竟然成功说服了当时的卡迪勒邓克巴,后者在后世被称为“不慎迷途的卡迪勒”,当时刚刚从励精图治的伯父手里接过王朝,正雄心勃发摩拳擦掌。
在日复一日的鼓动下,翰布尔的第六代卡迪勒,邓克巴·阿玛·顿省·翰布尔开始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开启并见证“至上启始”,并将最终助曦日大君成就终极神性,在祂的身侧获取功业,随神性永恒的命定之君。
结果我们都知道了:
翰布尔王朝遣使西陆,想要传教众国,却遭到星辰王国和埃克斯特的婉拒。
(“贵卡迪勒有此宏愿,自然是极好的……这样吧,只要您能说服落日神殿和落日教会的大主祭和大主教意见统一……什么,他们在哪?哦,刚刚在宫门口掐架的就是……”——星辰王国首相,“好心”德雷克斯·南垂斯特)
(“好啊!好!好!只要你们证明曦日比落日强,能做到落日做不到的事情——这样,让曦日大君晚上下凡,来吸我的吊!吸足三天三夜!老子t就相信它是个正神!随便你们传教!传t给冰杂种都成!看,就在这儿!看见了吗?来啊?啊?曦日神呢?吸啊?怎么?对它来说太大了?”——埃克斯特共举国王,“傻汉”雅各布·伦巴)
于是卡迪勒邓克巴一怒之下,纠集联合夙夜等盟友,挥师“百万”,渡海侵攻。
然而在东陆联军成功登陆,攻城略地,散播信仰,与星辰和埃克斯特等国的西陆联军激战数月之后,翰布尔体量庞大的晨风舰队载着满满的东陆伤兵们回国补给,替换人手,却在行驶到博拉斯科大海沟附近时,与“远帆”凯瑟尔二世从辉港出发的海军舰队不期而遇。
从接触战到遭遇战,从主力战到大决战,从追击战到歼灭战……惨烈的海战持续了足足半个月,最后,晨风舰队血染海面,十不存一。
海帆既沉,后路尽没,东陆人的陆上兵马人心惶惶。为了稳住军心,更为了抢回海上优势,他们武断地离开守地,盲目向辉港进军,却在大雾中,一头撞到了匆匆自北方赶来支援,军容壮盛、求战心切的埃克斯特国王亲军的行军路线上……
结果可想而知。
(“日尼玛这群星辰人,狗逼帝国佬,老子可是带齐人马来助阵,来帮他们打架哒!要个几万磅粮食加几百个败火的姑娘怎么了?很多吗?又没要他们国王的亲娘……日尼玛,吝啬鬼,这都不肯给,老子就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怕什么,防咱们跟防贼似的……
d信不信把老子惹急了,咱回头先打永星城!把姑娘和粮食都分了!让那个帝国佬国王的亲娘给老子吸——什么?前面浓雾里有人?没打旗号?乌泱泱一大群,可能是逃难的本地百姓?
操t,反正是狗逼帝国佬,管他是兵是贼,是花姑娘就更好……不管了,兄弟们,砍过去!先把星辰人抢个够本再说!”
————埃克斯特共举国王,“傻汉”雅各布·伦巴,于胜利前一刻的阵前动员演讲,是役北地勇士大义当前,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悍不畏死,终破敌阵)
至于邓克巴·翰布尔,这位梦想着见证“至上启始”,为曦日大君完成终极功业的虔诚卡迪勒,他在收到前线兵败的消息后即吐血昏厥,醒来后又哭又笑,精神失常,不能视事,最终被曦日圣寺的大牧首和七大姓重臣们强行送入圣寺治疗,在数年后不幸离世。
回到当下,书房里,泰尔斯细细观察了那乌素德一会儿,发现他垂首低眉,说话时甚至不敢抬头,可谓恭顺到了极点。
仿佛是从小一板一眼训练出来的。
泰尔斯眼珠一转:
“若如你所言,你连代他发言都做不到,我今天所说的话,能传达到你主人耳朵里吗?”
那乌素德——来自翰布尔的使者一惊,颤巍巍开口:
“曦日在上,殿下您是终结海西岸最尊贵的狄叶巴,是星国下一位‘鎏金古血’的卡迪勒!”
鎏金古血。
泰尔斯皱起眉头。
翰布尔人就是这样称呼帝室血脉,称呼卡洛瑟古姓的?
那乌素德本人双手贴腹,幅度夸张地躬身:
“因此无论您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曦日见证,下仆都将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带回大海对岸,带回翰布尔,带回丛众城,带给慷慨睿智、深受曦日眷顾的我主笃苏安,如同他亲眼看见,亲耳闻听,必不教您充满智慧的金口玉言有所缺失纰漏。”
尽管并非母语,但这番话说得文质典雅,让泰尔斯暗暗点头,不禁对他高看一眼。
若这人不是从小就说西陆通用语,那显然是后天在语言上下了不少功夫,而且不仅是西陆通用语一门,极有可能同时精通东西双语。
只可惜,泰尔斯今天不是来欣赏语言艺术的。
“确实,你的主人,他会亲眼看见,亲耳闻听,”泰尔斯沉声道,“但却不是通过旁人转述,乃至翻译。”
王子看向眼前的使者,眼神凌厉。
“因为你,那乌素德,你不是下仆,甚至不是使者。”
那乌素德眉头一皱。
下一秒,只见泰尔斯果断地举起食指,直指使者:
“因为你就是丛众城的塔拉尔,也即城主本人——笃苏安·利生·果达阑。”
话音落下,那乌素德结结实实地怔住了。
等他反应过来,马上吓得双腿跪伏,语气紧张,语调颤抖:
“尊贵的、鎏金古血的狄叶巴泰尔斯,请恕下仆耳拙脑钝,不能尽解古国通用语的精髓,但我主笃苏安此刻正在……”
“你可以费口舌抵赖,笃苏安,”泰尔斯冷冷道,“或者替我俩都省些时间。”
那乌素德惊得浑身发抖,但他眼前一亮,谄媚又悲哀地辩解:
“下仆明白了!尊贵的狄叶巴,您方才定是用精妙而特殊的修辞,把下仆比作睿智的我主笃苏安的耳目感官,如他高洁身体的一部分,但下仆身份卑微,若这番话被我主听见……”
“那你就留下,让你的使团回国去。”
那乌素德一惊抬头!
“顺便带个口信给塔拉尔笃苏安,”泰尔斯目不转睛,只是死死盯着面色悲戚的使者,“就说我很喜欢他的这位仆使,为此,我愿意出二百金币作补偿,把你留下来,终身为我服务。”
那乌素德面色煞白。
“殿,泰尔斯殿下……”他颤抖着嘴唇。
“怎么,你不愿意?”
泰尔斯冷笑道:“还是笃苏安本人不愿意?”
那乌素德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那乌素德缓缓低头,脸上的紧张惶恐渐渐消失。
“呀哈哈,被你发现了。”
“使者”——确切地说,是丛众城主,笃苏安·果达阑取下头巾,揭下面饰,露出神秘的微笑:
“鎏金古血的小狄叶巴。”
泰尔斯看着他的眼神,暗自松了一口气。
要是对方抵死不认……
第二王子靠向椅背,重新打量起这位微服出访的翰布尔贵人:
“我知道,在翰布尔王朝,要么家世显赫要么功绩过人,才能蒙曦日圣寺高看一眼,得赐神圣的曦名。而大多数曦名反映的都是性格品德,体貌特征,或才华特长……”
笃苏安眯起眼睛。
摘除伪装后,他面容清秀,目光有神,举止自若,与方才的佝偻畏缩恰成对比。
“比如你,塔拉尔笃苏安,城主笃苏安,你的曦名就是‘利生’。”
泰尔斯放松不久,就重新警惕起来,不断提醒自己,眼前的对手不容小觑:
“足见你治理丛众城的功绩——活人无数,生民万千。”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直视对手,喊出对方在翰布尔国内广为人知的称谓:
“利生塔拉尔。”
笃苏安眼前一亮,微微一笑,露出纯白的牙齿。
“过誉了,可爱的小狄叶巴,”他随性地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抛,四肢大张,毫无客套拘谨之意,“一切功绩,皆归曦日大君。”
狄叶巴……
虽然知道这个陌生又奇怪的词汇是翰布尔礼制里对亲王或王子的称谓,就像塔拉尔是对城主和行政长官的称谓,泰尔斯依然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前面加上“可爱的”前缀),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位利生塔拉尔的西陆通用语流利又顺畅,更无半点方才“那乌素德”的轻微口音。
“您的西陆通用语说得真好。”
“那是,”笃苏安面有得色,“跟詹恩同窗时,他的东陆语学得比我的西陆语快,虽然有环境的缘故,但我就是不服气……于是我每日混在西陆人的商栈里,天天找人说话,才练出来这口外语——嗯,不免带些西陆各地的综合口音。”
嗯,在詹恩游学东陆时,与他同窗求学——这符合情报。
但是……
泰尔斯皱起眉头:这么说,这位翰布尔贵人,方才连口音都是装出来的。
“是詹恩邀请你来的?”
“事实上,是我自发要来的,”笃苏安细细观察了他一会儿,方才啧舌出声,“来亲眼见见山与海之外,帝国之后的那位‘失而复得的狄叶巴’,以及下一位‘鎏金古血的卡迪勒’。”
笃苏安语气轻松,姿态自然,仿佛家常闲聊。
可无论他表现如何,哪怕看上去是个傻子,泰尔斯都不敢松懈。
更何况……这可是“利生”塔拉尔。
“微服出访,当真大胆。”
有了之前的经验,泰尔斯不敢怠慢,奋起全副精力,思考着对面是个怎样的对手,该怎样打开话题,以达成所愿:
“詹恩就没说什么?”
“当然咯,我刚到翡翠城的时候,也把他吓得够呛,”笃苏安微笑道,“直到詹恩请我帮忙:曦日保佑,若事有万一,我要救他妹妹出城离境。”
泰尔斯皱起眉头:
“救希莱离城……这么严重?”
所以,这位异国权贵,是詹恩留下的逃亡后手。
而且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手。
“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嘛,”笃苏安大叹一口气,看着泰尔斯脸上的伤口,“他妹妹剽悍又厉害,大概用不着人照顾啊!”
“能够托付妹妹,”泰尔斯懒得解释脸上的伤,“可见你们交情深厚。”
“那是——相当深厚,!”
笃苏安哈哈大笑,仰靠上沙发:
“曦日怜见,我们在曦望城求学时常开玩笑,说以我和詹恩的交情之深,相知之厚,我们之中但凡有一人是姑娘,那都非成婚不可!”
不太妙。
他如果跟詹恩的关系真的这么好,是从前的发小……
那自己要用什么筹码来打动他?
泰尔斯挑了挑眉毛,眯起眼睛:
“以夫妻来形容你和詹恩的交情,妥当吗?”
“哪里不妥当了?”
笃苏安一挑眉毛,狠拍大腿:
“要知道,远东夙夜的臣仆们,常常自比于君王的妃妾,写诗渴求恩宠,打滚撒娇,还以此为荣,到处传播咧!”
泰尔斯细细思考着对方可能的利益和要害所在,心不在焉: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