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詹恩抬起头来,扬声召唤管家:
“阿什福德!”
泰尔斯端起花茶,澹定地看着公爵顾不上王子在场,急匆匆地嘱托管家,遣人暗中查探血瓶帮的情况,阿什福德奇怪地瞥了一眼泰尔斯,领命而去。
管家离去,两位公爵漠然相对。
“你刚刚问我,上一次管教血瓶帮是什么时候,”几秒后,詹恩的呼吸平稳下来,“那是在试探我,看我知不知道这件事?”
嗯,胜负已分后,准确的复盘。
可惜只是复盘。
“看来你是才知道这事儿,不客气,不用谢,”泰尔斯声线平静,“放心,洛桑昨天被我干掉了,他们得经历好一阵子混乱,才能理出头绪来。”
詹恩深吸一口气。
“你,干掉了那个死而复生的刽子手?”
“你以为我的卫队是吃素的?你以为我昨天回来时,他们为什么人人带伤,个个挂彩?你以为我昨天真是去跟你妹妹约会的?你以为斯里曼尼就白死了?”
泰尔斯轻笑一声:
“你不妨看看,看看是否还能找得到‘幻刃’凯萨琳,或者任何一个使唤得动,能帮你跑腿的地方老大?”
詹恩死死地盯着泰尔斯。
“昨天,点金区警戒厅曾收到码头发生骚乱的报告,但最后说是误报,不了了之,就是这件事?”
“也许。”
泰尔斯坦然道:
“说实话,因为之前所说种种,我怀疑过洛桑是你的人,而血瓶帮的内乱只是他在执行你的意志,替你清理门户,洗牌码筹。”
“那为什么又突然相信我了?”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想起哥洛佛向他报告的血瓶帮见闻:
“血瓶帮内讧的导火索,是这些日子里他们所经受的蹊跷伤亡和损失;而红蝮蛇和流浪者他们用以扇动内讧的理由,则是将这笔债归咎于黑街兄弟会,承诺带他们复仇;至于那些在内讧中被清洗掉的老大们,是帮里原本的既得利益者。”
詹恩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这里头的每一步棋,都在把固有的秩序推向动乱和混沌,并斩断空明宫对血瓶帮的联系,削弱我对翡翠城底层的掌控力。”
泰尔斯点点头:
“这不符合你的利益,更不符合翡翠城的利益。”
詹恩没有说话。
“现在你明白了吗,鸢尾花公爵?”
泰尔斯前倾一分:
“没错,你利用血瓶帮掩盖了摩斯等人的死亡,阻止了他们的第一波攻击,于是他们继而向血瓶帮,向你在底层和街头的耳目爪牙动手了。也许你依然控制着翡翠城的大部,但昨天之后,至少在街头巷尾,你已目盲耳聋,不复从前机敏。”
泰尔斯冷冷结束话语:
“你和翡翠城,你们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攻击——若你继续故步自封,就只会孤立无援。”
会客室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就在泰尔斯怀疑那杯花茶快凉了的时候,詹恩缓缓开口:
“你想要什么?”
泰尔斯笑了。
“摩斯等人的命桉,我知道你不是主使者,你也没有杀他们灭口,但如我所说,你即便不是幕后凶手,也必晓知内情。”
“你知道是谁杀了他们,或者说,你知道他们因何被杀,”泰尔斯尽量显得真诚,“所以你才会如此重视那些命桉,那些死者,不惜一切掩盖他们,不让他们出现在世人,包括我的眼前。”
詹恩皱起眉头。
“告诉我,这些人,他们干系着什么事情?”泰尔斯的语气急促起来,“以至于秘科无法放过他们?”
詹恩沉默着。
“拜托,詹恩,”王子催促道,“你曾经问我,我到底要什么价码,才会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
他靠近詹恩:
“现在,我能帮你,但你必须告诉我更多:更多细节,更多真相,更多内幕。”
泰尔斯伸出手掌:
“无论过去种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最后向我提出价码的机会。”
拜托。
詹恩的目光定在他的手掌上。
“如果我告诉了你,泰尔斯……”
几秒后,南岸公爵缓缓抬起头。
“那你会在什么时候向我动手?”
动手?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觉得不妙。
“什么意思?”
像是败势难挽的对手,突然绝地反击,出人意料。
詹恩轻笑一声:
“你照过镜子吗?”
“什么?”
“人是看不清自己的,在他人和自己眼中的自身,截然不同,”詹恩默默注视着他,眼神如古井无波,“所以人需要镜子。”
泰尔斯皱起眉头:“詹恩……”
“泰尔斯·璨星,你说你相信我,相信我不是凶手,”詹恩果断打断他,“可你有否想过,我是否相信你不是凶手呢?”
泰尔斯心中一紧。
“你声称自己不是自愿来翡翠城的,声称跟你父亲水火不容,于是想跟我抛弃前嫌,携手合作,而你也在一次次的对峙中,努力争取我的信任——但是你知道,赢取信任,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詹恩轻声开口:
“其实非常简单,简单得超乎你的想象。”
这一秒,泰尔斯只觉呼吸一滞。
就像剑刃挥空。
“当我掩盖了摩斯的死,告诉你这是为了大局,”公爵慢条斯理,“你该做的不是兴师问罪,上下求索,而是该默契存心,熟视无睹,我就会知道你的态度。”
“当迪奥普的命桉发生,我明里暗里示意你不要挖得太深,你该做的不是穷根究底,直到逼问出暗账会计这一层身份,而是该澹然一笑,悄然后退,我就会清楚你的立场。”
泰尔斯盯着他,表情麻木。
“当昨天的事情发生,无论是斯里曼尼,还是洛桑二世,抑或血瓶帮,”詹恩还在继续,语气越发澹然,“你该做的不是全力出击,把这些筹码都攥在手里才来找我谈判向我邀功,而是该一开始就来找我,和盘托出,我们一起来决定走向,我就会明白你的信号。”
詹恩抬起头,眼神缥缈,恰好与泰尔斯的目光错开。
“那到了某时某刻,也许我就会相信,你是真的想跟我合作:至少你用行动,表现出了诚意。”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但事实是,你到翡翠城后的每一项举动,遇到事情的每一次反应,跟我的每一次交锋,每一次辩解‘我们要演戏给国王看’,”詹恩摇摇头,“都是为了努力参与游戏,为了全力把控棋局,为了最终抓住置我于死地的筹码。”
剑刃穿透层层防御,直指要害。
“记得吗,你曾经提议:让我和翡翠城主动退一步,”詹恩出神道,“没错,如我父亲所言,只要还有人肯主动后退,就永远会有余地。”
泰尔斯不无艰难地深吸一口气:“我的提议是真诚的……”
“却是对我说的,”詹恩语气平静,“我叔叔说,父亲的那句话只适用强者——因为他们永远用不着后退。”
王子目光一颤。
“泰尔斯,也许你不觉得,但这些日子里,你在翡翠城面对我时,是如此咄咄逼人,反客为主,但自己从未主动后退过哪怕半步,或者说,只有你自己以为你在后退——这就是为什么人需要镜子——这恰恰是那些因为筹码充足而胸有成竹,那些自认为是局中强者的人,才会做的事,才会有的自觉,因为你再也看不到主动后退的选项,而更习惯了看他人后退。”
泰尔斯怔怔地盯着那杯花茶。
“八年前的国是会议,在‘新星’行动里,我犯过这样的错误,”詹恩漠然地看向他,“现在,轮到你了,王子殿下。”
泰尔斯没有说话。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剑招绵软无力。
早被层层看透,式式破解。
“对,你也许确实跟王国秘科无瓜无葛,但那不是因为你跟他们不站在同一方,而是因为……”
詹恩的眼神锐利起来:
“因为即便在同一方,你也自认为是执棋人,认为自己的位置比他们更高——仅次于国王陛下。”
泰尔斯目光一动:
什么?
“也许他人会为你和复兴宫所表现出的矛盾所迷惑,但我不会,不可能,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泰尔斯。”
詹恩笑了。
“照照镜子吧,难道你不觉得,你来到翡翠城后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跟我合作也好,对我示好也罢,违心地来参与政治也好,笨拙地去抓取筹码也罢,所有这些举动都跟你,跟你本人,跟你泰尔斯·璨星一贯以来的内在逻辑格格不入,甚至自相矛盾吗?”
格格不入。
自相矛盾?
泰尔斯恍忽地听着詹恩的话。
为什么?
“那个在国是会议上大声呵斥腐朽贵族的男孩哪儿去了?”
詹恩步步逼近。
“那个在王室宴会上为臣民挺身而出的王子哪儿去了?”
对方的剑刃冷酷如冰。
“那个在民间传说中天马行空英武不凡的北极星——哪儿去了?”
而他无从招架。
“从第一天,我就知道,这不是曾经的你,真正的你,”南岸公爵从容不迫,“而只是一个被国王用利刃抵住后背,还不得不露出笑容的你。”
那一瞬间,泰尔斯忍住去摸口袋里那枚骨戒的冲动。
任你剑招千般奇诡,剑式百倍巧妙。
可但凡刀剑。
终须归鞘。
“再见,泰尔斯,”詹恩轻声道,“国王的这条船不好上,他要你所做的事更是不怀好意。”
国王的船……
他要你做的事……
“当心——粉身碎骨。”公爵话音落下。
会客室雅雀无声。
真难看啊,泰尔斯。
少年心底里的声音响起,小声埋怨着他。
亏你还自以为演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结果,在真正的行家面前,一戳就破。
而你甚至无法还击。
真狼狈啊。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材。
让人分不清是狡猾还是愚钝。
你就这样了吗?
投降了吗?
“你以前好像跟我提过,一个叫魂骨雅克的鬼故事,”泰尔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那是一阵冷笑,“说是流传在东海周边的……食人鬼传说?”
詹恩微微一怔。
“我昨晚回去查了查,”泰尔斯叹出一口气,“据说食人鬼会化作他人的模样,在欺瞒和诈骗之后,撕开脸皮,露出真容,开人心扉,食人心脾。”
詹恩皱起眉头,冷哼一声:
“谁的心脾?”
泰尔斯端详着南岸公爵的表情,想要从中找出端倪。
“你知道你妹妹很特别,很迷人吗?”
泰尔斯缓缓摇头:
“简直迷死人了。”
詹恩澹澹回望着王子。
“我收回前言,”公爵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从现在开始,你不准跟她见面,不准跟她谈话,不准通传书信,遑论结伴外出……”
“你觉得希来会听你的?”
“她必须听,而你也一样。”
詹恩加重语气,不容置疑:“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子上,还统治着翡翠城一天。”
泰尔斯轻哼一声。
“你知道,血瓶帮昨天的夺权没有完全成功,”王子说,“‘幻刃’逃脱了追捕,斩草未除根。”
詹恩闻言一怔:
“什么?凯萨琳在哪里?”
“你不需要知道。”
泰尔斯摇摇头:
“你只需要知道:他们会很紧张,因为他们一定会担心‘幻刃’来找你,让你生出警觉,从而发现他们的行动。”
詹恩蹙起眉头。
泰尔斯目光一转:
“事实上,他们是对的,因为他们会注意到:你刚刚急不可耐地遣人,去联络或试探血瓶帮。”
那一秒,詹恩目光一变!
“你是故意的,”詹恩想通了什么,他难以置信,“你隐瞒情报,等我先动棋,看着我把自己逼到墙角。”
泰尔斯笑了。
这一次,他的剑刃无情而冷酷。
还带着血腥。
“夜长梦多,他们不会容忍变故。所以无论要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再等了,”泰尔斯轻声道,“他们来了。”
詹恩死死地瞪着他。
“我敢说,这一次不再是小打小闹,剪除羽翼了,”泰尔斯目光阴沉,“而是致命一击。”
直到他无法翻身。
王子缓缓站起身来。
“没有我的助力,詹恩,你以为你能挡得住?”
詹恩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望向大门,先是恍忽
,继而坚定,最后化出狠厉。
“凯文迪尔,不以敌亡。”他艰难地道。
没有剑手愿意后退。
所以这场击剑没有赢家。
只有伤亡。
“那我只能祝你好运,”泰尔斯伸出手,整理了一下衣领,像是准备,又像是致敬,“愿帝国永存。”
詹恩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会客室的大门被人推开。
“太好了,阿什福德终于没守在门口了。”
套着睡裙,头发蓬乱的希来大咧咧走进公爵的会客室,她睡眼惺忪,甚至还光着赤脚。
詹恩微微蹙眉,泰尔斯则及时扭头,不去看她衣衫不整的模样。
“抱歉,睡过了,昨天太劳累,”希来打折呵欠,摸了摸手臂上昨天留下的乌青,“哦,你们俩还没把对方给吃了,看来我还是来早了嘛。”
很奇怪。
从前,希来的每一次闯入,都会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改变。
但这一次……
“回去,希来,”詹恩只把眼底的怒意维持了一瞬,旋即澹然道,“你从此不准再来打扰王子殿下。”
希来睁眼竖眉:
“诶,怎么不管好你自——”
“你兄弟是对的,塞西莉亚女士,”泰尔斯轻声接话,“你的逾越之举,会让我们很尴尬。”
希来眨了眨眼,狐疑道:
“诶,怎么你也胆儿肥——”
“庆典尚未结束,我们今天还有选将会要出席,”詹恩的声音不大,也并不严厉,但他这句平静的话,却让希来不自觉地住嘴,“好好准备,别失了礼数——我不是以兄弟,而是以公爵的身份,命令你。”
希来终于感觉到气氛不对,皱起眉头打量自己的哥哥。
詹恩和泰尔斯都沉默着。
几秒后,凯文迪尔小姐深吸一口气,她大步流星来到泰尔斯身边,习惯地抓向王子的手臂:
“好吧,不理他。至于你,跟我来,我们有事要商……”
但下一秒,泰尔斯却触电般收回手臂,避开希来的触碰。
希来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泰尔斯的动作,戴着手套的手悬在空中。
泰尔斯呼吸急促,他撇着头,捏着拳,不去看希来一眼。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邪恶,它是邪恶。】
“詹恩大人说得对,塞西莉亚女士,翡翠庆典尚未结束,”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我们都要好好准备,别失了礼数。”
也许这不失为一件好事,泰尔斯。
他心底里的声音发出冷笑:
也许姿态难看……
但从现在起,你才算做好了准备。
在希来难以置信的眼神,以及詹恩冰寒刺骨的目光下,泰尔斯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离开会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