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轭是解放前通行于广西等地的一种攀爬升降器, 木制, 形状像耕地时套在牛颈上的曲木,人下崖时把牛轭套在腰上, 绳索透过牛轭上端削凿的一个凹口进行缩放控制即可。
段文希就是借助牛轭,完成了第一阶段的百米下攀。
当然, 为了防飞狐, 她割破手指,沿途用血留下了三个避山兽的符虽然动用不了金铃, 但身为山髻, 位次仅低于山鬼王座,以血书符,还是颇有威慑力的。
接下来的一段,就要用到猴了。
这群猴并非野生,而是经人驯化,大武陵一带多猴, 有山户以驯猴为生, 兴起时就带群猴去逛市集,表演算术、穿脱衣、骑羊骑狗, 段文希下崖之前,和这群猴相处了多日,又兼有“伏山兽”之能,群猴供她驱使, 不在话下。
所以她下至绳尽,一声嘬哨, 多达三四十只大小猴远远绕开“避山兽”的那一路,由边侧轰轰汹汹奔窜而下,个个都不是空手,有头颈上挂一捆长绳的,有身上背绑柴枝火把的,吱吱唧唧,动木摇枝,场面蔚为壮观。
落脚处有横生的木树虬枝可供踏行自然最好,如果没有,群猴会在她的嘬哨指引下作结绳牵引,遇到实在凶险无法下脚之地,群猴还会攀抓住岩壁、身体蜷抱如攀岩岩点,或以猴身搭桥,供她踩攀。
也就是在这一段,段文希看到了黑蝙蝠群。
依照她的形容,成群的黑蝙蝠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搭挂在岩壁上,其范围之宽之广,类似于今日的影院巨幕,挤挤簇簇,蠕蠕而动,偶有张开翅膀飞起来的,翼展足有一米之长。
段文希先还觉得奇怪,她的印象里,蝙蝠应该都是生活在黑暗的洞穴里的,后来想明白了,这天坑如桶,其上又有个“盖”,阳光很难下达,岂不就跟个洞一样
而且,到这个深度,可见度已经很低了,那一大片蝠群间偶有睁眼的,按说,蝙蝠的眼睛是不该发光的,但大概是反射了别处的微光,星星点点,散布崖面,忽明忽灭,明处又能隐约见到近乎狰狞的尖嘴鼠脸,让人不知是该惊叹这场景奇特,还是该毛骨悚然。
最后一段路,已接近全黑,群猴举持着火把窜跳至段文希跟前,由着她用火折子把火把点燃。
动物有畏火的本性,这也是为什么要带经驯化后的猴,它们跟人相处得久,又是被驯来耍戏法的,钻跳火圈等都是常事,对明火没那么畏惧,换了野猴就不行了,非吓得屁滚尿流不可。
即便如此,再行进了一段之后,群猴还是彻底不敢下了你以为已近底部,下头该是死寂无声,近乎封闭之所,其实不然,下头照样有风声林涛,以及叫人骨寒毛竖的尖嗥厉吼,偶尔,半空中还会突然掠过怪异的禽影群猴躁动不安,举着火把在岩壁上跳窜个不停,宁死也不肯再下了。
这个时候,就要用到那一袋子同治光绪通宝了。
据古早的山鬼传说,最后的这一段崖壁,别说树了,寸草都不生,可能实在离光照太远了,又不像底下的林木,可以自地里汲取养分,但它有个好处,布满了细小的裂隙。
这裂隙极小,手指是万万伸不进的,想嵌个绿豆也难,但世上事,就是这么美妙和出乎意料有一样人人都熟识且到处可见的东西,仿佛就是为这裂隙而生的。
铜钱。
薄薄的那种,最贱的铜钱,古早时候,是什么刀币布币,而今就是各种各样的皇帝制钱,略一敲凿,即可嵌入,一半在内,一半在外,恰可供一只大脚趾踩扒。
山鬼的赤足攀爬功夫,于此节最见功底,被戏称为山鬼的“一趾禅”;而这段要命的险路,却有个吉祥的名字叫“金钱路”;在这段路上“花”出去的钱,叫买路钱。
想想看吧,一面巨大的、零落嵌满了历代片状铜制钱的山壁,真不啻为这世上最庞大也最齐全的铜制钱展览墙,只不过能看到它的人,寥寥无几罢了。
火光只在头顶跃动,伴随着群猴越来越远的吱吱乱叫,及至实在看不见时,段文希再次嘬出哨响,群猴如逢敕令,循着她的指引,每次只抛下一两个火把,橘红色的火光如飘灯陆续掠过,或落于树冠,或落于灌木草丛,总能燃烧一阵,支撑着为她最后的光亮段文希就这么目测着到底的距离和心算着还可用的火把数量,适时嘬响口哨,直至双脚踏上崖底松软黏厚的腐质层。
然而,这还不是终结。
那片被称作“美人头”的峰林错落伫立在崖底中央,高度从几十米到二三百米不等,黑暗中望去,如瘦削的擎天之树,又像高处浮动着的颗颗巨大人头。
如果把那片峰林归置于一个圆圈之中,悬有山胆的那一棵石峰,并不处于正中,而是大致位于某条直径的黄金分割点上,它的位置应该经过测算,能够接收到顶部绿盖“瞳仁”处透射下来的、无比珍贵的日光,峰头上密植的花卉,由此得以绽放,如同美人簪花,羞煞四周那一圈空具“美人头”之名、脑顶却一片光秃的石峰。
是为“美人头,百花羞”。
从落脚点到悬胆的石峰,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也就是在这段路上,她撞见了惊慌窜逃的、足有二十来斤的白老鼠,还看到了悬挂在树上的完整蛇蜕,拿手臂比了一下,蛇身至少也得有水桶那么粗。
可以想见,如果她不是山髻、动用不了“避山兽”的血符,这段路,很有可能就是她的不归路了。
事后,段文希在日记中写道
“山胆悬置,如同归入一个无懈可击的保险箱,以地理位置之偏、藤盖之掩、悬崖之险、飞狐之毒、群兽之凶,命悬一线,步步惊心,若蹈虎尾,如涉春冰,非山鬼不可下、非山鬼不能下也。”
江炼早上起来,刚掀开门帘,就看到不远处走过的柳冠国。
这也算个熟脸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紧赶上去,朝柳冠国借用卫星电话。
柳冠国倒是挺好说话,很快就拿了给他,还很好心地指点他去低处的山坡上拨打,说是这儿近崖边,磁场扰动得厉害,电子设备都有点不服帖。
江炼谢过柳冠国,从绳梯处下至半坡,电话是拨给况同胜的,这个点,干爷必然还没有起床,不过无所谓,又不是要找他。
电话是护工接的,声音里透着没睡醒的迷濛“炼小爷”
江炼抬头瞥了眼太阳的高度,不过也知道护工并不是懒这些年,他们看护况同胜久了,作息也有点趋同。
他问“这两天,美盈或者韦彪,有打电话来吗”
护工乐了“打了,昨天打的,劈头就问你有没有打电话来,而且跟你一样,都不用自己的手机、拿陌生号码打的。今天你又问他们打没打,炼小爷,你们玩捉迷藏呢”
这护工不错,舌头上没废话,三两句就把情况交代清楚了,江炼放下心来,也笑“美盈再打来的话,告诉她我已经把事情解决了,就是还有点杂事要处理,让他们去午陵山的云梦峰住下,我会在那跟他们碰头。”
结束通话,江炼原路返回,想把卫星电话还给柳冠国,又不知道他人在哪,于是一路打听,一路向着崖边过来。
路上有警戒线,但都已经放低落地,而且崖边三两成堆,目测有不少人江炼也就当这警戒已收,直接跨了过去。
到了近前,他攥住卫星电话僵在当地,结结实实地震住了。
昨天,他上崖上得晚,再加上是山鬼营地,为了避嫌,没敢乱走,只当是普通的崖顶,现在看清全貌,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天坑不算稀奇,这些年,他反复造访湘西,对当地的地形地貌多少了解些湘西本就是个多天坑的地方,翻翻当地的社会新闻,山民外出砍柴误摔进天坑致死的事时有发生;若说存在这种尚未被发现的巨大天坑,也不是没可能被认为是世界最大规模的陕西汉中天坑群,是2016年才发现的,也不过才距今两年多,人类对自然界的认知,远未穷尽。
稀奇的是这规模巨大的藤蔓叶枝绿盖是怎么回事是大自然的神工鬼斧还是人力的群体造就
叮叮当当的敲凿声把他重新拉回现实之中。
循向看去,有一处崖边,至少或蹲伏或站立着数十个山户,正忙着架设什么,身周堆放了好多装备,只粗略一扫,江炼就认出有单双滑轮、头盔、静力绳、锁、胸式上升器、下降器、脚踏圈、牛尾绳等等,数量不少,几乎堆成了小山。
这是srt单绳技术
正思忖着,身后有说话声传来,听起来像是柳冠国,江炼回过身,正想迎上去,又停住了。
柳冠国是陪着孟千姿和孟劲松过来的,一边走一边指向崖边正忙活着的那一处、向两人介绍提升和下降系统架设的进展,孟千姿眼睫低垂,仔细听着,只偶尔点一下头,无意间一抬眼,眸光过处,便扫见了江炼。
江炼也没想到就这么“见”上了,说来也怪,目光无形,空气无质,但她这一扫,却让他感到了些许压迫,似是承接了某种重量。
正犹豫着是该点头致意还是迎上去说话,她的上睑微一沉带,目光瞬间遁收,仿佛寒凉过境,迫至眉睫又变了道,只留一线余凉缓缓化开,很快融于空气之中。
三人边走边聊,很快就过去了。
江炼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还拿手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压惊,但这惊从何来,自己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