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危机之中遇见故人, 无疑是一件尚算安慰的事情。
琴声音波自四面八方传来, 入耳化为利刃, 幸得故人以内力相助,让他不至于受更重的伤,也是值得高兴的。
但当那个人站在他背后, 说“猜猜我是谁”时, 崔不去觉得自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琴音暂歇,耳根得以暂时清静片刻。
对方以为他没听清,放下手, 又捂住他的双眼。
“猜猜我是谁啊?”
崔不去:……
都什么时候了, 还有心开玩笑。
崔不去弹向他手肘穴位,无须会武, 任何人若被击中该穴位, 手臂必然一阵酸麻。
对方轻笑, 顺势松开手。
崔不去转身,果然看见自己意料中的人。
李十四。
或者说, 是凤霄。
李十四也许轻佻无礼, 男女生冷不忌, 但他从老家来到县城, 在本家堂哥的手下干活并深得青睐,最重要便是知情识趣, 会看眼色,但他非但在宴上一眼相中崔不去,还不顾忌容卿的身份, 胡搅蛮缠,惹是生非,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事后这位“李十四”可以用各种理由在李家人面前搪塞过去,但对于崔不去而言,他已经暴露了自己是凤霄的事实。
“我记得,是你约我到栖霞山庄的。”崔不去缓缓道。
“不错,但我中途被人绊住了。”凤霄笑道。
他换回自己原本的声音。
崔不去:“能够拖住你那么久,让你一直没能露面的,一定不是常人。”
凤霄:“的确,他武功很高,生平罕见,我与他缠斗大半宿,谁也奈何不了谁,方才脱身。”
崔不去:“在你未得到那两枚舍利之前,你的武功比他如何?”
凤霄故作沉吟:“在那之前,虽然略逊一筹,但我有他拍马难及的风流倜傥器宇轩昂指挥若定超凡脱俗,是以,即便之前遇上他,他也奈何不了我。”
崔不去冷冷道:“凤府主,前面一句话就够了,后面的废话全部可以去掉。那你觉得他会是谁?”
凤霄笑道:“要我猜,应该是萧履。”
崔不去蓦地抬眼看他。
凤霄:“其实你不也猜到了?”
崔不去的确猜到了。
范耘曾跟随过萧履不少时日,就算范耘别有用心,但遇见萧履这样天分奇高的年轻人,他肯定心花怒放,将一部分武功谋略奇门阵法传授于他,崔不去学不了武功的遗憾,在萧履那里却全然不是障碍。即使范耘有所保留,也足够让萧履学到许多了。
之前在边塞的段氏密室中,崔不去就遇到过萧履,那时候的他完全是个翩翩佳公子,给崔不去留下的印象极佳,现在看来,对方约莫是为了会会崔不去,才会亲自露面,假作千里寻妹,那个被救的女子,也不知到底是何身份。
崔不去心想,自己终究是百密一疏,当时没有在事后对萧履和那名女子的身份进行深入追查。不过,以萧履的聪明,应该也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可以想象,对方在建立云海十三楼的这些年,必定屡得机缘,并且学到了许多人一辈子难以接触到的独门武功,以他的能耐,连云海十三楼这样南北纵横的庞大势力都能从无到有了,设法得到高深武功进行研习,自然也不算什么——天纵奇才虽然少见,但不是没有。
崔不去自己就是一个,若无过人心智,他在崔家时早就被弄死千八百遍了,更不可能活到成年。
凤霄也算一个,他年纪轻轻就能到如此武功境界,远胜同龄后起之秀,自然是练武奇才。
但萧履最可怕的,并不是智谋武功,而是他耐得住寂寞,即使拥有绝顶武功和云海十三楼这样的势力,还能安安静静待在黑暗里沉寂数年,直到天池玉胆被送来中原,才牵扯出云海十三楼的冰山一角。
彼时其势已成。
自六工城之后,崔不去与云海十三楼的势力屡屡碰上,自然不是因为他与萧履有缘,而是崔不去一直在寻找这个组织的痕迹,萧履渐渐也意识到崔不去此人不除,十三楼的种种谋划将会受到阻碍干扰。
苍蝇再小,总在身边嗡嗡作响,也会令人生烦,更何况左月局掌握大隋帝国相当一股权力和力量,不能与苍蝇相比,在跟解剑府合作之后,崔不去就更是萧履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了。
心念电转之间,崔不去联想了许多。
他早就从调查杨云的过程中猜到云海十三楼在背后操纵的影子,却没料到这么快就与萧履正面对上。
“我方才还很奇怪,他们藏身的地方明明很隐秘,外头又有阵法,就算敌人追来,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找进来,还改了我的阵法,原来是你。”
是凤霄的入局,让对方察觉到关山海他们和阵法的存在,才会顺势将阵法给改了。
如果没有凤霄,他现在可能早就找到关山海跟乔仙了。
凤霄毫无误打误撞引来幕后主使的歉意,反是笑道:“那不正好,你们两个人的阵法都是范耘所教,师兄弟喜相逢,不切磋一下,怎么对得起这良辰美景?”
喜相逢你的大头啊。
崔不去面无表情想道。
他很想把凤霄的脑袋拧下来当蹴鞠踢。
不过眼下,不能内讧,得先找到人再说。
萧履就算能改阵法,一时也无法得知关山海他们的确切位置,如果崔不去动作够快,说不定能先一步找到他们。
容卿小六走散了,但他们不是萧履的目标。
布阵者再高明,也无法面面俱到,萧履现在最想杀的人是凤霄,其次是崔不去。
容卿小六无关紧要,他们反而是安全的,顶多在阵中迷路。
崔不去叹了口气:“萧履也会琴音攻击吗,他在法镜宗偷师过?”
凤霄也叹了口气:“他那种不能叫天魔之音,只得其形,不得其神。而且,你没听出他刚才弹的是什么吗?”
崔不去一愣,还真回想起来了。
是高山流水。
伯牙引钟子期为知音,奏高山流水,子期死后,伯牙摔琴断弦,认为世间再无知己。
凤霄淡淡道:“他特意弹了这么一首曲子给你听,你就没有半点动容吗?”
萧履自视甚高,唯独对崔不去青眼有加,说不定特意露面,也是因为对他另眼相看。
二人与范耘都有关系,二人同样身体有损,崔不去先天不足后天劳损,萧履则身有残疾美中不足,经历有所相似,却心志极坚,不为命运所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样的崔不去,自然会令这样的萧履心有所感。
神交已久的知己也好,惺惺相惜的敌人也罢,二人之间,的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系。
只是凤霄这语气,怎么听着,有些奇怪?
崔不去微微蹙眉:“别废话了,让我看看他将阵法改成什么样。”
说话间,他往前走了几步,迷雾愈重,女子嬉笑之声复又响起。
后退几步,女人的声音没了,取而代之换成闹市喧嚣,摊贩叫卖吆喝,往来行人熙熙攘攘,竟通过声音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
但伴随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动静,迷雾却越来越重,崔不去原本已经找到的出路,被一场狂风吹来,前路再度改变,面前的树林变为巨石,堵在眼前。
手腕被攥住。
凤霄一直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