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梯里,他第一次开始感到害怕。
他会看到什么呢,在进门以后。外公的尸体躺在客厅的正中央?死亡和阴郁统御了他的家人?
待张一凡走进家门,发现外公的房间已经搬空,全部家具都不知用了什么戏法不知所踪,只剩窗帘无力的垂在窗边。
卧室改成灵堂,空荡的房间让他有些失落,又放下了心,他不想看到尸体。
他上了柱香,又磕了三个头。
平时只住三四人的屋里,此时挤进了二十多个人,简直像庙会那样热闹。晚上家里能睡觉的位置都塞满了人,夜里鼾声此起彼伏,因此张一凡也没睡几分钟。
直到第二天早上的葬礼,即使他睡眼惺忪精神疲惫,他也未曾有一刻展现出软弱,毕竟在这个房子里,他和家人像豪猪那样斗争了二十多年,双方都从未学会示弱,他们只会露出獠牙。
瞻仰遗容时,殡葬公司的工作人员用钢琴弹着忧伤的调子,而这每一项服务都只是价目表上的数字。
他还是很难想象,死亡原来不是秘密,它仅仅只是一门生意。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工作人员趁着他们进门之前时还在偷偷说笑。
即使告别厅内挤满了人,都驱散不了他心里的恶寒。外公失去生命的躯体僵硬冰冷而苍白,躺在棺木里,像个恐怖的巨大人偶。
如果灵魂不存在,为什么才过一天,一位所熟知的亲人看起来就如此陌生而遥远?
外公生了俩个女儿而没有儿子,按照传统,丧事流程的一部分责任落在他的肩上。
他捧着外公的遗像,要跟着工作人员到焚尸炉那作最后的道别。
尸体躺在推车上被布盖住,最终推到焚尸炉前。
所有人停下来,透过门上的小窗,他可以看到里面的空间,巨大的恐惧浮上心头,死后人的躯体没有完全停止工作,痛觉的神经还会发挥作用吗,在如炼狱般的高温下,那痛觉的电信号依然会传到罢工的大脑中吗?
张一凡的奇思妙想这次没带他进入美妙的世界,而是在拼命折磨他。
当最后外公被推进那炉火时,他差一点就要流出泪,但他拼命忍着,好像这是什么不光彩的行为。
大家在大厅里等待,形形色色的人们,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只因为相同的经历。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写着火花者的名字,张一凡盯着他外公的名字目不转睛,名字后面的数字不断跳动着,那是火花尸体所需的时间。
屏幕最下方写着行字:
因身体状况原因(身高、体重、胖瘦)时间误差在十五分钟内,请耐心等待。
张一凡难以置信的看着这行字,好像上面写的是齐天大圣到此一游。
人死后就成了物品,那行字像是一份使用说明,更像是来自《巧用腿部的100种方法》、《生殖器使用指南》这类压根就不存在的工具书中。
其后的葬礼上他一直跟神游似的。
直到两星期后的某一天,他在半夜里惊醒。
出租房里漆黑一片,只有闹春的猫儿在哭泣。
他这才哭出声来,哭完后摸索着自己的水杯,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
他看着对面的高楼,还有几家的灯火未灭,每家人都在各自的方盒子里经历自己的生老病死。
死亡原本就该是这样静悄悄的吗?他还要经历几次葬礼?
此后外公好几次出现在梦里,他看不清外公的模样,外公只是重复一句话:“我痛的不得了……”
那是因为他在烈火里挣扎吗?
此后无数的日子,每当张一凡想起外公时,就觉得心里像缺了一块。
那处是个漆黑的洞,里面散发的恐怖让他喘不过气,让他忍不住去想自己在某一天也要被推进那个房间里。
问题不是好不好,而是还能怎样?
望着眼前的女孩,张一凡知道她有着类似的苦楚。
那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套话如同隔靴搔痒,他们都清楚经历这些之后并不会好起来,只能把最不愿想起的事,放在大脑最深处的角落里。
希望着这些东西随着时间会蒙上一层灰,直到看不见它们。
但事与愿违,这些记忆像老鼠那样到处乱跑,总在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从黑暗中探出头来,恶狠狠的咬你一口。
它们成为了你身体的一部分。
但是还能怎样?
张一凡摸摸女孩的头,他很是紧张,甚至刚伸出手他就开始后悔。
他的头脑飞速演算着这举动是否太过火。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依稀看到她肌肤泛起的微红,衬着的的脸色更白了。
眼前的她,和杀死虫子的她截然不同,看起来更像个小女孩,因为受了委屈而可怜巴巴,让人忍不住要把她抱在怀里。
他克制住了这冲动,两人同时移开视线。
“谢谢。”她柔声说,“林白鹭,你叫什么?”
“张一凡,可以叫我一一。”
她破涕为笑:“这样叫听起来像女孩。”
“管他呐,现在开心就好。”
“那你可别后悔……我们好像到了。”白鹭看着窗外,车停了下来,偌大的停车场上摆满了车,但依旧是看到不到任何人类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