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细胞十万火急地调动起来,血脉偾涨,冷静应对。立即吩咐二毛头老爸把三吨挂浆机水泥船准备好,用船走水路送去市里崇安医院。关照五六个青壮年汉子卸块门板跟我去田里抬人。通知咕噜叔婶子准备些替换衣服和洗漱用品。他们家里听到凶讯,吓得瑟瑟发抖,老老少少,个个大哭。我厉声喝住他们别哭!哭着,哭着,真要把人哭没了,那就是哭丧。差遣会计预支五十元钞票,住院救治要垫付。请求大队赤脚医生阿锡随船同往,帮助清洗捆扎,关注创伤变化。
及时的清创,打针,吊瓶,服药。两天两夜,忐忑忧虑,惶恐不安……终于,咕噜叔转危为安,日趋康复。大伙儿吊在嗓子眼里的心放回了肚里,都为咕噜叔抚额庆幸,由衷高兴。他老娘合拢手掌,口中喃喃有词:“阿弥陀佛,谢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咕噜叔深情地对家人叮嘱:他的命是生产队争分夺秒救的,是父老乡亲们齐心协力救的,是身怀绝技、赤诚为民的戴老先生救的。这件事,跟“观世音菩萨”半点都沾不上边。做人要凭良心。只要活着,咱家每个人都要关心爱护生产队集体,都要热忱帮助村上的男女老少。
蛇伤痊愈后的咕噜叔和他的家人们,用朴实的无言的一举一动,为集体、为他人出力流汗,默默奉献。
“双抢”时节,运秧的水泥船舱面上常常烂泥糊糊,东一滩,西一坨。咕噜叔一声不吭,用水冲洗干净。舱肚里的泥浆水晃里晃荡,无法插足。他用木勺舀干净。橹梆绳断了,第二天早上,你会发觉已换上新的了,谁干的?那还用说嘛。
咕噜叔家砌有大铁锅澡堂。冬天来了,咕噜叔和他的家人们都抢着把洗澡的房间鼓捣得最敞亮,最干净,最温罄。烧灶,搓背,添水,随叫随到,热情周到。他们全家人主动默契配合,咕噜叔招呼男的,婶子伺候女的,老娘拉呱阿婆,女儿亲妮闺蜜,儿子嬉戏发小。从每个人心底里迸发出真挚的感恩深情,是那么浓稠,那么自然。哪怕烧掉的柴火多些,陪伴的时间久些,开澡的频率高些,只要乡亲们需要,咕噜叔一家子心甘情愿,始终如一。村上人称赞咕噜叔一家人最能吃两样东西:吃苦,吃亏。无形中,“两吃”的传统文明风气在村巷上得到彰显和弘扬。
最近一段辰光,我观察咕噜叔干活做事,待人接物,总有点寡言抑郁,精气神少了点儿。就连抽水烟筒的“咕噜咕噜”声音也觉得丹田气韵不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多年的抽水烟嗜好仿佛也变得可有可无,不再流露出往日的热衷和狂欢。
是家里缺钱少粮?是亲人染疾忧愁?是夫妻琐事拌嘴?不得而知,外人也不便多嘴多舌。反正,咕噜叔对生产队的事情一如既往,主动认真,不辞辛劳。乡亲们对他个人内心情绪的波折和变化有所察觉,但没人关注和深究。一切都在和睦融洽的正常相处之中。
有一天,住在三队的许佩洋(我的农村书友大哥)遇到我。不经意间讲了一件跟咕噜叔有关系的事情——
许佩洋大我十来岁,是革命烈士后代。中学毕业后,被安排在公社排灌站工作。从机泵船水手,逐步干到船老贵、船老大、站会计,现在是部门“一把手”。一天早上,他去公社水产办公室办事情。一进院门,发现院子靠墙根站着、蹲着五六个人。突然间,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那是一队的咕噜叔啊!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原来,公社水产办公室下辖好几个渔业生产队,统管区域范围内的大荡河、白荡圩,南河塘、潘家荡等大河大塘。种摘四角菱,放养“三水”(水花生.水葫芦、水浮莲),捕捉鱼虾,为集体经济“发水财”。当时,三令五申,严禁扳鱼、钓鱼、叉鱼、网鱼。
有天夜里,咕噜叔经不住别人忽悠,随波逐流,跟着村上几个小伙子去大荡河里偷扳鱼。“水产办”的巡逻快艇突然袭击,向大荡河圩堤冲过来。几个年轻人眼疾手快,“三下五除二”,收起扳鱼网,像兔子一样蹿得影踪全无。可怜鱼篓还未沾水,扳鱼网刚架起,屁也没有捞到的咕噜叔,被抓了个“正着”。送到“水产办”,和其他地方逮到的几个“难兄难弟”一起被集中在院子里,忍受饥寒到天亮。这几个人,一要写深刻检讨(不会写,有人代写,按手印),二要交不菲罚款,三要让大队领回去严肃批评教育。
许佩洋着急呀!不光熟悉咕噜叔,他们全家与咕噜叔全家还有一段姻缘,交情诚笃。
咕噜叔的小女儿和许佩洋的大儿子是同学好友,两小无猜,嬉戏玩耍。并拜认许佩洋的老婆为“寄娘”,许佩洋自然成了“寄爹”。小辈亲亲热热,长辈跟着来来往往。吃个饭,洗个澡,送个糕团,递个瓜菜,增进了情谊,增添了乐趣。
许佩洋故作镇静,佯装不知,飞步径直向“水产办”主任办公室跑去。附着主任的耳朵,嘀嘀咕咕一阵子。目的一个,别让咕噜叔当众显丑。他面皮薄,这种严肃处理恐怕承受不起。
许佩洋“火线救驾”果然奏效。咕噜叔被借故喊去问话,开了后门让他悄悄溜走。至于扳鱼工具,无法破例,一律没收。
咕噜叔百思不得其解,始终弄不清楚是何方神圣力挽狂澜,救他出水火。许佩洋缄口沉默,对此事对旁人没有透露半点片言只语,仅对我队长老弟直言相告。原来,在咕噜叔身上发生了这么一段羞以启齿的遭遇插曲。我恍然大悟,终于搭摸到了咕噜叔寡言抑郁的根根脉脉。我思忖,咕噜叔的自我心理疗伤要有相当长的时间,要有撼心动肺的媒介。性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机遇终于来了。大女儿出嫁,生了个儿子,抱回娘家“秀秀宝贝”。小摸老的胡子,老拍小的屁股。小的“嘎嘎嘎”,老的“嘿嘿嘿”。笑声满屋,柔情满腔。大头外甥,真是咕噜叔全家的开心果,也是开启咕噜叔兴奋神经的金钥匙。
哦,咕噜叔一度干涸枯萎的心花复又悄然绽放。“咕噜噜、咕噜噜”的抽水烟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又是多么连续和润。甚幸!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