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星期天寂静的机关办公室里特别刺耳,惹人注意。我马上搁下笔拿起听筒:“请问,是无锡县委宣传部吗?”“是的,你找谁啊?”“我找戚久乐,有急事!”“我就是,请问有什么急事?”“久乐,我是美琳。我在大队部给你通电话,通过公社总机转接才找到你的。你妈快不行了,快回来吧!”“好,好,好。谢谢,谢谢!”
我妈得了膀胱癌,在市里三院开了一刀,住了两个月。送回老家又拖了一个多月,兄弟姐妹轮值照顾。昨天夜里,我值了个通宵,早上刚交班给二姐。手头有公事,骑了几十分钟自行车赶去部里,审改《辉煌的崛起——无锡县乡镇企业发展之路》。这不,中午就在街上吃了碗面,刚回办公室拿起笔紧急电话就催过来了。老妈要谢世,早晚得走,无力回天,儿女们心里都清楚,都有思想准备。我意想不到的是打这个“性命电话”的人是美琳,我的初恋情人。当电话一接通,几个字,半句话,我就立即判断出那遥远陌生而又亲切熟识的女性特有的语音语调,非常诧异,非常激动。
美琳与我同村不同队。她在大队五金厂当车工,跟随的师傅是上海下放的六级车工师傅。名师出高徒,“c6136车床”摇手柄摇得“滴溜转”,车出来的给“大庆油田”加工生产的各种型号的阀门零部件只只精光,个个合规。她经常加班加点,收入不输于农村两个男劳力。美琳在四邻八村也算是个相貌出众的漂亮大姑娘。属蛇,小我三岁。一米六八的个头,身材匀称,高挑丰满。常年穿一件背带式蓝色帆布工装服,戴着袖套和扁圆形工作帽。美琳是大队书记的嫡亲堂妹子。她父亲是在遵义剿匪时腿部受伤的“三等甲级伤残军人”。种种因素综合考量,美琳主客观条件俱佳,真是“好一朵茉莉花,芬香又美丽”。美琳找的男朋友理所当然是“额头上放扁担——头挑”。我算不算“头挑”?自己说了不算,有人说了算。大队书记的老婆一言九鼎。她亲亲热热地拉住我的手,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一番,用一付自家人的腔调跟我说:“久乐呀,我扳着手指头算来算去,你是咱们大队最最棒的小伙子。我们夫妻俩也商量过,决定把美琳介绍给你……”。“哇哈”,我自己压根儿没动“配对对”的小脑筋,竟有贵人替我牵线搭桥,真是前世里积厚德,今世里享艳福。
第一次见面是在书记家里。油菜花开了,美琳来了,宛如春天里的天宫仙女飘逸而来。美琳没穿工装来,上身着一件花布罩衫,下身穿一条湖蓝色肥腿裤,脚蹬一双“丁”字形黑皮鞋。纯朴、得体、羞涩、清雅。美琳的五官像她亲手加工过的机器零部件一样精致、玲珑又摆布匀称。长睫毛,双眼皮,大眼睛,鼻梁高挺,红润的嘴唇嫣然一笑,立刻显露出浅浅的酒窝。后脑勺扎一束“马尾巴”。美琳最美的是皮肤,皓肤如玉,白皙无暇。那时光,没有口红香粉,没有美容上妆。美琳在我的眼睛里宛如“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好一个春色里的红粉佳人!看着亭亭玉立,真实清纯的美妙女子,我坐着、呆着、傻笑着,度过了青春时期刻骨铭心的激情时刻。
母亲是“三朝”去火化的,去追随我的老父亲去了。在那丧母的几天里,来我家帮忙的小姑娘、大婶子、老阿婆不少。洗菜、端盘、抹桌、扫地都依靠众乡邻相帮。我们那里有个礼俗乡约:“请喝喜酒挨送葬”。意思讲,喝喜酒一定要主人家邀请才可以出席。去吊丧要主动立刻去丧家,那怕生前有点积怨过节,也要以“死者为大”,去叩首致哀。美琳那几天里,默默无声,忙前忙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是诚心诚意自愿的,早来晚走。我都看在眼里,谢在心里。美琳能一眼看出哪个是我老婆,哪个是我儿子。我爱人和儿子都不认识她,都从心底里感谢这位寡言又勤快的陌生女邻。我跟美琳心照不宣,难以启齿,都不情愿点穿曾经有过的这层关系,免得节外生枝,平添烦恼。
傍晚晚饭后,老母亲的丧事顺利处理好了,人已散尽。我坐在大门口守着灵堂抽着烟,稍微平复一下几天来绷紧的情绪。村上发小阿文过来陪我坐着聊聊。阿文家是军属,他很早就被大队照顾安排在五金厂干锻压工。他跟我跟美琳都熟,自然会聊到美琳。阿文告诉我,一年前,美琳与丈夫小郑离婚了,带着十来岁的女儿回了上海。给她留下了当年结婚置办的一间楼房,“三机一踏两嘀嗒”(缝纫机、收录机、电视机、脚踏车、‘’牌闹钟、手表),还有“六十四条腿”(西式床、大橱、五斗橱、八仙桌、靠背椅等等)。每天陪伴着她,声息全无,孤苦伶仃。有好心人劝她考虑再嫁或招赘,都被她一口回绝,态度十分坚决。怪不得这几天来我家帮忙,阴阴郁郁的,脸色凝重,步履匆匆,见了我也是尴尬一笑,头一别就去干活了。原来,美琳的婚姻遭受如此巨大打击!我真有点马大哈了,其实在前几年的一次碰面时,她和小郑的感情裂痕早已初露端倪了。
那是一天下午两点多钟,美琳突然找到我家。同住学校教师家舍的老母亲忙来告诉我。我赶回家,相隔七八年第一次见到她。她早已做他人妇,并生下一个千金。美琳丈夫是上海知青,也是同村人。他是独生子,家境殷实,父母宠爱,颇有一些不良习性在身上。巧得很,小郑分配在与我同一个镇上的一家县属化肥厂工作。他的车间主任是我的大连襟。他告诉我,你的这位同乡老兄嗜好抽烟喝酒,不思干活,脱岗旷工经常发生,还染指赌博,甚至擅拿车间里的铜铁零件板箱纸本去卖钱。报请厂部,准备开除他。我请求大连襟“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与小郑同是知青同是一块血土上的薄面上放他一马。美琳告诉我,她是到化肥厂来拿房门钥匙的,是今天早上被小郑带走的。我根本没往夫妻反目婚姻触礁方面去想,甚至看到美琳面孔上有手抓的血痕子也以为是不小心造成的,其实是打架拉扯时被对方弄伤的。我妈很热情,给美琳煮了一碗热汤面,还加了个鸡蛋。美琳边吃边恳求我,在附近给她找个活。她会车工,我知道。无论如何要帮忙。要说帮忙,并非难事。来到师范附小拼搏几年,已小有名气,工资一次性加三级,出版教学专著三本,被市、县聘为教育科学兼职研究员,经常外出讲学,上公开课。校长的儿子、镇长的儿子、党高官的女儿、大厂小厂厂长的子女都要挤进我任教的班级。当然,我是“草根”家庭出身,从不嫌弃平民子弟。相反,星期天给他们补课,烧饭给孩子们吃。这次美琳顺利找到我,就是在车站等候农运班车时,无意中看到镇中公园大门两侧的撑脚牌。首个教师节临近,十分隆重。先进教师的照片事迹公开展览,“尊师重教”声势浓厚热烈。她看到了戚久乐照片,更迫切地想见到戚久乐本人。
美琳是我在广阔天地苦难岁月里结识的初恋情人。她开口求我,并非易事,肯定是千思万虑,反复斟酌。她并非想“旧情复燃”,破坏我的婚姻和家庭。她有自己内心的苦楚。她想离丈夫靠近些,平时多接触点,关心照顾点,给丈夫这只飘泊的船儿系上一根缆绳,加深感情,维系婚姻。唉,当时的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偏了,想混了。当时,我随便编个理由,胡诌几句,打发了善良纯朴的家乡美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