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天色转暗。我握着铁锹,站在花春圩的堤埂上,像个没头的苍蝇东蹿西奔。仰颈张嘴,扯直喉咙,大声连喊:“有人吗?快来摆渡啊!”
时间在一分、五分、十分……的悄然逝去。天色更黑,北风更紧,一百多米宽阔的大荡河水波浪翻滚,拍打着堤岸,碰溅出朵朵水花,发出一阵接一阵“哗啦哗啦”的波涛声响。农历冬至节气来临,昼短夜长,气温骤降。呵气能成霜,滴水可凝冰。
我喊叫半天,未有回应。大荡河浩淼的水面上除了波浪汹涌,还是波浪汹涌。哪来的“救命船”影子?我当时的心情就像黑漆漆、乌蒙蒙的夜空一般,十分沉重惶恐。假如没机会过河,那就真成了花春圩“孤岛”上的一片叶子,脆弱无助,滞风沐雨,忍饥挨饿。只能蜷缩在圩堤下,像只野狗野猫一般,任凭大自然严寒和孤寂的肆虐和凌辱。出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意想不到的可怕遭遇。
花春圩,四面环水,呈椭圆形。东西狭窄,南北宽绰。南临“锡北大运河”,是城乡主航道。北枕大荡河,是进入花春圩干活的必经水道。东端与西侧都是大片的水域包围着。圩里有百来亩耕地。我们生产队占有五六十亩。多少年来,乡亲们入圩干农活都是坐船来往。离村庄早出勤半小时,回村庄晚到家半小时。窝工又费时,年年怕烦年年烦。没啥妙招,没得抱怨。水网地区,有这么一大片良田沃土已是老祖宗恩赐的永久饭碗了。
圩田里,冬小麦长势喜人。正值麦苗分蘖长叶旺盛生长时期。为了给麦子夏季丰收稳固基础,保墒保温,全队安排二三十个男壮劳力,集中两三天,组成“铁锹大军”,把麦垄与麦垄之间的每条排水支沟开挖出来。高低、宽窄、长短都有标准要求。开挖出来的泥土,匀撒在麦地上,仿佛给它们加盖了一床棉被。老农民经验老道,来年麦子哈哈笑。我当队长的,当仁不让是“守门员”、“把关人”。
由于是冬天,中午都只能摆渡上岸,急匆匆地赶回家吃口热饭。一去一来,有效劳动时间更紧张。下午一口气干到暮色苍茫,睁大眼珠子,实在分辨不清垄和沟了,无奈作罢,收工上船返家。
早晨,大伙儿上船,迎着阳光,乘着希望,精神头十足。黄昏,劳作一天,弯腰弓背,又饥又乏,纷纷坐船,催促快摇,都恨不得一步跨到家。至于极个别的“揣着旧船票,无法登上你的客船”的老乘客,被无意或有意地抛弃在“码头”上,望船兴叹,那就对不起啰!究竟怎么办?靠你自己办!
我这个“老乘客”今天落单了。原因很简单,收工时,乡亲们已经纷纷上船。我受责任驱使,对大功告成的所有沟渠巡查一遍。走得远了,查得细了,直到看不清楚了,才醒悟自己队长大人该回家了。早上上工时要点名派工,晚上收工时没有点名程序,何况个个归心似箭,分分秒秒都不愿耽搁。别说没看清漏乘了一个队长,就是漏乘了一个县长,此时此船,照样“过时不候”没商量。
面对沉沉夜幕、滔滔寒水,我脑海里剧烈思索着“如何回家”这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难题。
摆在眼前有两条路——
舍近求远。花春圩南边的“锡北大远河”是水上大动脉,船来船往。即使冬夜,也不乏时常有大船、小船、货船、客船行驶来往。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凭我的大嗓门拼命喊叫,肯定会有好心人帮我摆渡到对岸郊区胡壮岸村。从该村向西步行半个多小时,找到村里的摆渡口,回家的路就通了。寒冬腊月,最担心夜黑风高,气候凛冽,船夫“猫”在对岸渡口棚屋里,呼呼睡觉,喊破嗓子不理你。你就是他亲爹也没辙。
舍远求近。咬咬牙关,鼓足勇气搏一搏,战胜大荡河,游过去!尊敬的看客,让我十分虔诚地称呼您一声“兄弟”“姐妹”,在大地冰封的时候,你跳入彻骨寒水中游上个一百多米,不丧一条命,至少送掉半条命。无谓的丢命,你说,值得吗?再说,人家冬泳,多年坚持积淀,有泳伴,有器具,有准备。夜晚,“孤军奋泳者”,罕见也!
真别小瞧自己,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逼急了,瞬间迸发出来的勇气和力量可以手擎泰山,脚踩东海。今夜,我要挑战不可能,横下一条心,敢当“孤军奋泳者”。
脱下解放球鞋,用两条鞋带把棉袄、棉裤、衬衣紧紧地卷起来,里面塞进球鞋,捆扎成一团。赤脚,穿条短裤,腾出左手拎衣团,抓铁锹。蹭下堤坡,右手捞水拍拍胸脯。冷啊,透骨钻心的冷!站在浅滩上,浑身瑟瑟抖,牙齿咯咯响。开弓没有回头箭!“扑通”一声,游开去。泳姿是侧游。左手托着衣团拖着铁锹,右手拼命划水。半个脑袋没入冷水里,露着鼻子,张合着嘴巴,“呼哧呼哧”,给自个儿打气鼓劲,左右两只脚交替着,一伸一缩,一前一后,快速重复蹬水动作。游了一会儿,托衣团铁锹的左手实在吃不消了,换个位置,右手托物,左手猛划,一耸一耸扑向前。
耗尽九牛二虎之力,托着衣团,拖着铁锹,咬牙忍着刺骨冰凉的河水,扑腾着好不容易游到了河中心。右手僵硬酸痛,实在托不住了,无意识地禁不住往下沉……尽管头脑还算清醒,“不要浸水,不要浸水”,右手不听指挥,径直垂下去,还是把衣团泡入水里了。当时,又冷又慌,顾此失彼。“咕噜”一下子,铁锹脱手,瞬间沉入河底。我后悔自己“贪多嚼不烂”,下水前没有把它藏在花春圩某个田角落里,找机会坐船过来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