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末至1949年初的这一段时间,对江韵清来说是一段空白。她丧失了所有记忆,每日如行尸走肉,活在一个没有悲伤与欢愉,恐惧与无畏,焦灼与安宁的个人世界里。她患了暂时性失忆症,又伴有间歇性精神病。(这当然是医生所言)当间歇性精神病发作时,她不躁狂,整个病态的反应,应算作抑郁的一种。只愿一个人呆在房间,不哭不笑,甚而摈弃了进食。直到“生”的迹象在她身上即将消失,“死”的阴影还未翩然而至,她才会从那个临界点上慢慢醒转过来,重新如影子一样游荡在周围人身边。
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像一个安静少女。保持了苗条的身材,苍白的肤色。(只是鬓边过早添了几缕白发,以及额上不合时宜的皱纹,总让人很快辨析出她的年龄)每日里会在佣人和家人的帮助与指使下,把自己收拾的干净而妥帖。同江竺清5岁的儿子比较起来,她显得更为乖巧。只是少了些孩童的初心和烂漫。她被吩咐着吃饭、睡觉,从未有过挑剔和顶撞。有时家人上街,也会带她出去散心。她会顺从跟在身后,你走多久,她便跟多久;你停下来,她便乖乖停下来。偶尔她也会独自出门,不打招呼便从家里消失,家人也不会显得多么慌张。随即派人去找,拐过一条街,走进那家叫做“四季香”的花店,便总能将她找到。见她坐在花店的一张板凳上。不是买花人,亦不是赏花人,只是安安静静在那里坐着。别人同她搭话,她也不理。一坐就是半天。如果家人不找,坐上一天也说不定。她是那家花店唯一一名“长”客,时间停留“最长”的一位客人。倒无形中给老板撑了门面。去的久了,老板也不撵她。大概看她穿的体面,又知她亲戚是个有背景的人。只把她当做一个“花痴”。渴了送她水喝,有时到了饭点,还会偶尔邀她一同吃饭。
直到这一年冬天,这个城市下了三年来唯有的一场雪。江韵清被某种东西唤醒,忽然恢复了神志。
雪是夜里下起来的,天明时戛然而止。随性、神秘,好似老天不经意的安排。雪下得不大,却恰到好处装点了这一方的万物。湖水在周围白雪的镶嵌下,成了一块魔幻的镜子。鸥鸟点缀其间,在暗绿色湖水映衬下,如游人抛出的一把把白色珠粉。而当它们飞临岸边,便会被白雪吸纳。此刻凸显出来的,便是白雪掩映下的绿色植物、以及红色和黄色的花朵了。它们像一枚枚符号,发出清脆玄妙之音,成了瞬间破解江韵清大脑昏聩的密码。
这是哪里?
她警觉问了一句。
江竺清正在看孩子们喂鸟。那些停在手指间的鸥鸟,让她的儿子发出一连串夸张的叫声。她也被感染,舒心笑着。扭头看一眼身边的江韵清,随口答道:大观公园。
江韵清俯身看着一簇茶花。那硕大花朵的空隙处,填满白雪,使其花瓣的尖梢更显娇艳。这奇异现象,在她的认知里绝无仅有。在北方,雪总是与枯萎相伴,却哪能有这样一种凛冽与娇柔的掺杂。白雪掩盖下的花朵虽不动声色,却无形中发出一声令人颇感震惊的尖叫,吓了她一跳。感觉附着在脑子里的一层硬茧纷纷剥落。一阵晕眩,晃晃身子。又俯身去看旁边一朵黄色的菊科类花朵。她叫不出它的名字。却见这单薄花瓣正中,裹了一团蓬松白雪,毛茸茸的,更衬出花朵的孤傲。它发出了一种近似呢喃般的低语,安慰了江韵清。使她再次梦呓般发问: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疑问被江竺清听到了。
起先不以为意,即刻便神情专注起来。伸手挽住江韵清的臂膀,低低叫了一声:二姐!随后又审慎看着她,说,这是在昆明……南方的树绿着,花也开着。
我怎么会在昆明?
江韵清问。神情看上去很是无助。
江竺清无从对她解释,伸手指向自己,问:认识我吗?
竺清……江韵清轻轻唤了一声,眉眼间露出少许的温情。
惊喜随即浮上江竺清的脸。她将跑过来的儿子拽到身边,像个考官一样,没心没肺问了一句:他呢!认识他吗?
江韵清呆呆看着眼前这位面色红润的男孩。一时间脑子里轰鸣做响,前尘往事如一张张画在薄铁上的图画,于疾风中发出“扑棱”声响。黑白混杂的画面,劈头盖脸直戳进她的脑子里来。
她首先想起那堵巍峨高耸的城墙。对于那头颅的想象,是那段时间侵扰她的噩梦造成的。彭定邦被切割的头颅显得异常干净,且有一种栩栩如生之感。那灰黑城墙近乎成了他肢体的化身,只是他眼睑低垂,仿佛入定一般。给她更直观的感受是,那头颅更像一个怪异的稻草人,或一盏不知有着什么寓意的黑色灯盏。而悬挂在一旁的谭正林的头颅,则有些惨不忍睹。他年轻的面庞起了一层皮皱,惨白的令人不敢直视。并涂染了点滴血迹,像寒冬初绽的梅花。他大睁眼睛,眼里的惊恐鸟雀一样惊飞。漆黑繁茂的头发紧束,显得滑稽而粗暴。不知被什么东西缚住,又和一段麻绳缀在一起。麻绳的末端,贴紧他的耳后。断茬处蓬松,似要堵住他的嘴,使他发不出绝望而悲壮的呼喊。
从奉节回重庆的那一路上,江韵清还能把持住自己的情绪,她并未临近崩溃的边缘。一路上却在想着一个近乎幼稚的问题:见到谭正蓝,如何开口,才能把那令人的绝望消息传达给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