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雪下得有点早。是南方初冬的第一场雪。温吞吞落进苏州河里,粉饰了苏州河沿岸从沪西到沪东的大片棚户区。粉饰了这里高低错落的“本地房子”,低矮的草棚屋,以及高不过房顶的榆树和皂角树。从高空俯瞰,因为雪的降临,(它们就像上帝的降临一样)这一地区和接壤的徐家汇、虹口、黄埔、静安这些楼宇林立的繁华之地,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区别。只是雪划过屋檐,屋檐上的茅草加快了它们融化的速度,使其以雨水的姿态在屋檐上滴落。而那些如鸡肠一样狭窄逼仄的街巷,颜色则显得更为深黑一些,满布着泥泞。
马天目从光线幽暗的棚屋里走出来,一时间眼睛难以适应外面的世界。他睃着眼睛,朝落雪的天空看。身形看上去无端有了一些青苍,头发胡子久未打理,面色浮着一层苍白。穿在身上的夹衣,袖口已绽开线,细看是陈烈以前穿过的。
坐在街角水井旁洗衣服的一位苏北女人,抬头同马天目打着招呼:马先生,难得见你出门散心啊!
马天目睃眼看着远处的天色,说,在屋子里坐久了,眼累,心里闷,出来逛逛。
他这样说,其实此刻心里却轻松的不行。那些繁冗的文件,他刚刚整理完最后一页。丢下笔,搓着僵硬的手指,人险些瘫在床上。江韵清和孩子们都出去了。在离开叶妮亚太太的住处之后,只用了短短时间,江韵清便带着华姿,用盛菜的竹篮,老鼠搬家般将未抄完的文件全部转移过来。直到叶妮亚太太悄悄告诉江韵清说,有人曾来过家里,问起你们的行踪。马天目便再不敢让江韵清到那一带去了。他清楚是什么人在找他。而对于那几箱封存好的文件,看来也再不能轻易转移。于是他托江韵清给叶妮亚太太捎去一信,约她在黄浦区的一座公园见面。他恳请叶妮亚太太为他保管那几只皮箱,却并未重申那些皮箱的重要性。只说自己不久要回一趟老家。等回来后,一定去取。从他严肃的表情看,叶妮亚太太似乎心知肚明,她只是开玩笑般对马天目说,箱子里不会装的是你小说的手稿吧。马天目笑了一下。叶妮亚太太抚住马天目的手背,说,你放心好了,我的朋友。
而为了加快文件的整理速度,大多时候,江韵清便会把小弟带在身边,出去做贩卖生意了。她看上去已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柔弱与单薄。
在他们租住的这一带,看似充满市井的嘈杂,却无形中多了一种安全的屏障。这里不属于任何租界,警察也不会到这里来揩什么油水。这里的白天大多时候是安静的。除小孩的嬉闹,鸡鸭偶尔的鸣吠,几乎不闻人声。早期从高邮、盐城一带迁徙而来的苏北难民,大多麋集于此。女人们进了附近的纺织厂做工,男人们有的去了机械厂,更多过惯散漫日子的渔夫后代,则拉洋车、做起跑单帮的小贩生意。而更多穷苦的人,则做着更为下贱的活路赖以糊口。初来乍到的马天目,以潦倒的读书人身份,平日窝在家里替人抄写文件,不但不引起怀疑,反而受到大多穷苦人的拥戴。
据说这个洗衣女人两年前死了丈夫,独身带两个孩子,以替人洗衣服为业。整日只见她坐在水井旁,不停地搓洗,不停地晾晒。洗衣女人叹口气说,做什么行当都有什么行当的苦楚哦。你们识字的人费眼,我这下苦力的费手。这刚刚乍冷的两天,就把我这手给作践的,裂了好几道口子,水碱一拿,哎呦,这个痛哦。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马天目呆呆看着棚户区尽头。看见雪片漫卷,遮掩了从街口走来的人影。
洗衣女人仍在说下去:马先生,听说你这几天病了哦……多亏你家马太太能干,她一个女人家拉扯你们一大家子,还要讨生活,真不容易。
马天目没有回答,而是扔下这饶舌女人,默不作声向前走。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由于长时间在阴暗屋子里抄写,眼睛最近恍惚的厉害,看什么都有重影。他依稀看清前面街道上出现的那个女人,好像是江韵清。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江韵清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撑一把伞,身子几乎贴在江韵清身上。尽力护着江韵清背上的孩子。两个女人磕磕绊绊,走得十分亲热。虽已离得很近,马天目仍旧看不清那女人是谁。却听到江韵清在喊他。
马天目疾走几步,站住了。
两个女人也站住。听到江韵清压低声音说,天目,这是大姐。女人挪开伞,看着马天目。马天目看她,见她十分瘦弱,眼白很重,看人时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但因难掩脸上的病态,那神情便似乎显得有些冷漠了。
马天目“噢”一声。见大姐虽认真地同她点了点头,心思却显然不在自己身上。听到江韵清问:华姿回来了吗?便低声说,还是回家说话吧。
华姿回来时,天已黑尽。见到母亲,自然难掩孩童的惊喜。这逼仄棚屋内多了平日里难能听到的笑声。更为难得的是,那盆跟着搬了几次家的三角梅,竟在这气温偏低的冬天,开出了几瓣花朵。